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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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过长隆西巷,京城雨过天晴,空气清新,路边的蝉又聒噪起来,游淼到了丞相府,直接就进了后门,守门小厮竟然还认得他,躬身道:“游少爷早。”
游淼点头,径自穿过后花园进去,丫鬟见了游淼微微一福,不知道什么来历,游淼到李延房外要推门,丫鬟却变了脸色,忙道:“少爷,这不可乱来……”
游淼:“哎——走开走开——”
说着把门一推,绕过屏风就去闹李延,从前游淼过来找李延时大家都是少年,游淼有时在厅里等,有时等得不耐烦了就进他房里闹,钻他被子揉他,揉得李延不得不起来。
时隔数年,游淼来了,也朝李延身上一骑就去掀他被子,边掀边闹道:“起来起来!都什么时辰了还睡!”
李延伸手来挡,游淼却朝他被子里钻,倏然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
“老爷——”
游淼竟是忘了李延已经成亲的这事,被窝里还睡着李延的老婆!
李延彻底醒了,吼道:“你这小混账!”
三个人滚成一团,游淼脸色煞白,忙不迭将被子推开,跑下床,踉踉跄跄撞倒了屏风,稀里哗啦一通响,逃了。
李延起来追,捞到个铜碗,哗啦啦破窗甩了出去,当的一声砸游淼脑袋上。
半个时辰后,游淼嘿嘿笑揉脑袋,李延黑着脸,两人坐在厅堂上。
李延之妻唐氏换好衣服出来,倒是长得甚美貌,有大家闺秀的气质,见游淼时并不尴尬,只略略低头便算见过礼。
“来见过你嫂子。”李延没好气道。
游淼忙道:“嫂子好。”
唐氏笑了笑,李延又朝妻子说:“淼子小时候闹我闹惯了。”
唐氏道:“不碍事,知道你们哥几个感情好。”
李延道:“你吃早饭去罢,不用伺候了。”
唐氏嗯了声,带着丫鬟退了出去,游淼又说:“你媳妇漂亮,哪儿娶回来的?我怎么就没见这么好看的呢?”
李延瞪着游淼,说:“有话快说,别尽拍马屁。”
游淼想了想,说:“聂丹昨天来找我了。”
“哦?”李延漫不经心道,“说了什么?”
游淼答道:“让我七夕上他家去。”
李延颇有点不能相信,说:“怎么连聂丹都看上你了?!”
游淼道:“我也想不能罢,他看上我做甚么?”
李延:“那家伙媳妇不是早死了么。”
游淼:“兴许他想娶我填房?”
李延:“……”
游淼不禁好笑,李延想了想,说:“聂丹那厮不好惹,有军功,你去就是,他让你做甚么你就先听着。我猜他知道赵超和你翻脸了,想设个席,让你俩把话说开。”
“啊!”游淼缓缓点头,心道李延你聪明的,连这都能猜到。李延给游淼挟了块卤鹅让他吃,又说,“那家伙也不全护着赵超,你听就是,假意跟赵超说说,不计前嫌就完了,本想派你个侍郎……这么说来,倒是有别的事让你去做。”
“什么事?”游淼问。
李延道:“我想想再说罢,你少来几趟,不可来得太勤了。”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这才来一趟呢,上来蹭点吃的……”
李延:“你一散银票就是说千的,还缺这几顿吃的?”
游淼说:“别人手艺没你府上的好。”
李延道:“成了,我遣人给你送吃的去,你安分点别老往我这儿跑。”
游淼说:“你非要我说个清楚?上门不就想见见你么?要么以后你亲自给我送吃的过来罢。”
李延瞪着游淼,半晌不吭声,游淼知道李延那脾气就吃这套,嘴上虽老没事找事骂他,心里却是疼他的,不禁得意笑笑。
“耍滑卖乖这套给我藏好了……”李延的声音压得极低,“明年开春,我要让你进御史台……”
游淼心中一凛,不敢相信地看着李延。
“五年后你就是御史中丞。”李延一字一句道,“懂么?这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那几个家伙全是烂泥扶不上墙,家里也都在做官,须得避嫌不能坐,你的滑头给我收收,清高点儿,装也得给我装个刚正不阿的样子出来。”
“懂。”游淼马上点头。
御史中丞是什么官职?游淼震惊了,李延竟是想扶他当专管弹劾百官、肃清朝纲的监察大夫!天启朝自上至下,有一套严格的百官监管体制,最低的监察御史纠弹地方官,知州见了御史都得客客气气。
游淼师从孙舆,孙舆是个刚正不阿的大儒,曾任参知政事,这么说来,游淼只要装出一副清高模样,殿试中得了皇帝喜欢,极有可能遂了李延的意。将御史台换上了自己人,李氏便能真正地在朝中呼风唤雨,无人敢搦其锋芒了。
“游、子、谦!你不是小孩了。”李延揪着游淼的耳朵,小声在他耳畔吩咐道,“吃完就快给我滚!”
游淼笑了起来,李延道:“还笑!出了这门,不许再去外头笑!”
“好。好。”游淼板着脸道。
李延想安插人进御史台,确实用游淼是最好的选择——其余党羽家里全在朝中当官,只有游淼并无裙带关系。而他师从孙舆,这也是极有利的一步。
李延的野心太大了,依附太子不够,估计还想接他老子的位当丞相。而李延若是当了丞相,想必未来就是让游淼弹劾与他作对的臣子,将人挨个贬回家去种田……
“对了。”游淼假装想起一事,又小声问,“聂丹不是在守边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李延说:“那厮军功太大,不好收拾,太子说动陛下,想让他享几年福,兵部就把他先召回来,再打发他去守陕北,换了人驻延边。”
游淼问:“换了太子的人么?”
李延看着他不说话,游淼便心领神会,不再多问。
李延却哭笑不得道:“小爷,你让我怎么扶你,照你这么个问法,上朝还不让群臣吃了啊。”
游淼忙道:“好好,我不开口,吃饭行了罢。”
当天吃过后游淼便回了太学,心底反复盘算,也不想读书了,困时便在廊下倚着瞌睡。
李治烽一走,游淼想找个人靠着也没办法,当即浑身不舒服,拿眼瞥程光武,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只好算了。
这是游淼三年半里,第一次和李治烽分开,这才两天时间,就已经不习惯得很,虽然平素李治烽在身边也很少说话,但有个人,就觉得说话做事有点底气了。
才放晴半天,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下得人心里毛毛的。
“李治烽。”游淼发了会儿呆,抬头道。
程光武道:“少爷。”
游淼哭笑不得道:“对不住,光武,我叫惯了没法改口。”
程光武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游淼想了想,想不起来刚想使唤李治烽做什么,只得道:“算了,没事。”
游淼静了会儿,又问:“光武,你去江城府了么?那里淹成什么样了?”
程光武说:“码头全毁了,船都没地方靠岸。”
游淼心道也真够糟心的,当初就该和李治烽一起回去,颇有点后悔,但李治烽肯定觉得一路劳顿太累,回江南十来天,再回京十来天,马车要走一个多月的路程,快马十天跑完,游淼身体再好也吃不消,况且中途还得放榜,还得等殿试……
“少爷,喝茶。”张文翰摆开茶具笑道。
游淼把脚从廊椅上挪下来,懒懒道:“你倒是整日里云淡风轻的。”
张文翰笑道:“少爷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几天愁得都看不下书了,还得去点状元呢。”
游淼笑了起来,说:“不是发愁,是李治烽没在身边,不太惯,看不下书。”
张文翰洗杯,搅茶叶,笑着说:“人么,一个陪着一个,成双成对的,哪天要走了个,真是心里缺了块似的。”
游淼:“嗯,有理。你向来是一个人过,怎么也想到这个?”
张文翰说:“我爹早些年里去了,我娘一个人天天坐着,儿呐儿呐地叫,没过几年,也去了,那会儿我就在想,俩人在一起久了呀,这命就是连着的……”
游淼想了想,说:“可我娘去了,我爹怎么还大鱼大肉,醉生梦死的呐?”
这话一出,连张文翰也尴尬了,游淼笑着说:“不跟你插科打诨的了,那是你爹和你娘相爱,那才是夫妻,我爹不爱我娘,自然就无所谓了,巴不得悍妻早点去了的好呢。”
“快别这么说。”张文翰笑着给游淼沏茶,恭敬捧给他。
游淼又说:“老伴老伴儿嘛,全看谁对谁上心,不上心的,陪着再久也不成,还是两看相厌。”
张文翰不敢接话,只是笑,游淼说着说着,似乎有点触动,他看着雨水,便想到家里的情形,想到李治烽,又想到他的水车,颇有点想把摊子一撂,回家去了。
但透过那蒙蒙的雨水,又仿佛窥见了江南的连场大雨与汪洋,百姓遭了灾,房屋都被淹了,小船在水上穿梭来去,若没有游淼的粮仓赈灾,不少人就得饿死淹死了。游淼叹了口气,张文翰说:“听说朝中还在争论,今岁要拨粮下去赈灾,却迟迟不批。”
读书人最爱议政,张文翰天天去书阁,自然也听到同窗议论,大多是针砭时弊之言,游淼没好气道:“要点粮跟要了命似的,当年高丽催军饷催得哭爹叫娘的,如今江南受灾,不知道要过多久。”
“是啊。”张文翰又叹息道,“等到粮食拨下去,赈灾的银两到了,只怕都要入冬了。又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游淼点点头,想起临行前孙舆寄予他的重托,心怀又敞了些。
数天后,七月初七,雨停了。乞巧节京师出游者众,红男绿女,都在河边成双成对,游淼前去聂丹府上赴约,马车停在正门外,掏了点银钱,打发程光武自去闲逛,便朝府里去。
聂丹府外站着两个兵,院子里杂草丛生,显是多年没修过了,大门敞着,游淼打过招呼迈进去,在二门外揣着袖子道:“聂大哥!”
“聂大哥!”
聂丹一身粗布长袍出来,见游淼道:“菜未好,先喝杯茶。”
游淼笑道:“你随意,别管我。”
游淼从袖中取出一盒茶叶,放在花园里石桌上,聂丹转身又去厨房忙活,游淼见桌上摆着一副粗陶茶具,便自己沏茶喝。
“李……”游淼意识到身边没人了,又只好出去找马车,把车里的一坛酒拎进来。
“聂大哥。”游淼道,“有酒碗么?”
聂丹在灶间揭锅盖,说:“那边坛子旁。”
游淼拿了几个酒碗,对着灯光看,全是灰,聂丹说:“好几年没回过京了,家里没收拾,贤弟勿怪。”
游淼忙道:“没有没有。”
聂丹把菜放进去蒸,出来终于歇得一会儿,和游淼喝酒,看着他不说话,眼中带着笑意。
游淼眉毛动了动,注视聂丹,看到他手腕上带着愈合后的刀伤,比起几年前容貌也有所变化,大漠的风沙磨人,这几年里,聂丹被晒得皮肤黝黑,容貌已有点显老了。
“当年我知道,你是不待见我的。”聂丹喝了口酒,淡淡道,“怎么忽然又大哥大哥地叫,这么亲近了?”
游淼:“那是我当年小孩子气,聂将军大人有大量,还请恕过。”
聂丹这么一说,游淼便不好朝他套近乎,聂丹却以碗轻轻一碰,与游淼碰了酒碗,说:“从前的事,都别往心里去,你若不嫌弃,依旧唤我一声大哥。”
游淼又笑了起来,说:“聂大哥。”
这话倒是无半点作伪,聂丹家徒四壁,为人刚直,游淼从前也从孙舆处有过耳闻,确实是真心敬佩他。
他也知道聂丹今天叫他来,是有话想对他说,如果没有料错,应当是有关赵超。李延以为聂丹会摆酒让他和赵超和好,但赵超和自己根本就没翻脸,和好自然也就无从说起,说不定这些事,赵超都写信告诉了聂丹。
现在就等看聂丹怎么说了。
果然聂丹沉吟片刻,而后道:“三殿下找过你了。”
“是。”游淼略一点头,他不知赵超与聂丹关系如何,说话会说到何种程度,自然也不能贸贸然开口。
聂丹说:“高丽一战,本非他所错,归其咎,有一半是因为朝中派系钳制……听闻你自己山庄不大,却在江南捐了十万斤粮食,这碗酒,是聂大哥敬你的。”
游淼领会其意,忙谦笑道:“应该的,读书不就是为了报效国家么?”
聂丹缓缓点头,又说:“贤弟宦途无量,莫怪大哥有话说得自来熟了。来日须得铭记本心,读了书,得为国出力才好。”
游淼明白了,聂丹叫他来,也不是说想教训他,站在报国的立场上,确实有点担忧游淼被李党拉去,想必赵超也曾在信里朝聂丹说了些话。这些当兵的最是直性子,不会与朝中文官勾心斗角,却一心为了天启朝强盛,而在前线奋勇杀敌。
游淼道:“愚弟一定谨记,大哥,来,喝。”
两人空腹喝酒,喝了几口,聂丹英武脸庞上醉意上涌,说:“三殿下在京中也是气闷,你们见过面了,他从小便没什么伴儿,你得空可多与他走动,当然,读书还是要务。”
游淼嗯了声,发现聂丹为人甚正,也不怎么风趣,与他聊天喝酒若都是你来我往地说正话,倒是十分无趣,难怪在朝中不讨好。
聂丹又示意他稍等,回入厨房里看菜,端得菜出来摆好,摆了两双筷子,游淼便知赵超不会来了。
但聂丹却说:“贤弟慢用,大哥失陪一会儿。”
游淼莫名其妙,聂丹却离开后院走了,游淼对着一桌子菜正要动筷子时,侧廊里又来了个人,正是赵超。
“久等久等……”赵超拿着个油纸包过来,说,“黄昏时去了兵部一趟,被拖住了。”
游淼见是赵超,便笑道:“聂大哥呢?做这么一桌子菜又不来吃。”
赵超道:“他有事,别管他,咱俩吃。”说着又去把院门关上,七夕节,围墙外传来笑语,美酒入杯,树下挂着盏灯,散发出温黄色的光,映着两人,一桌菜。
“我托人去打听了。”赵超说,“恰好李延也去打听,你的卷子批了贡士,只等放榜。八月初五可就要殿试了,你预备好了么?”
游淼神色一亮,虽说他也觉得会试能考上,听到这消息时却还是开心得很。
“怎么个预备法?”游淼问。
赵超苦恼道:“我不读书,就读了几本兵法,怎知道?你趁着这月去书阁里看看书罢。”
游淼乐了,赵超端杯道:“来来,哥哥敬你一杯,点个状元回来。”
两人碰了杯,游淼却在想别的事,片刻后开口道:“李延前几日召我去,我把聂大哥请我来的事告诉他了。”
赵超眉毛一扬,想到了什么,继而眼里带着笑意:“聪明,你这步棋下得妙!”
游淼叹了口气,说:“李延想让我殿试后留京,安排我入御史台。”
赵超神色一凛,喃喃道:“这厮胃口倒是大啊。他没这能耐,贤弟,要进御史台,得靠你。”
游淼道:“怎么说?”
赵超沉吟片刻,一脚踩在石凳上,晃悠晃悠坐着,筷子朝游淼点了点,小声道:“不是他把你安插|进去,是他想拿你去讨我父皇的好。你父母不在朝中当官,又是前参知政事孙舆的学生,你若点中三甲,让你去当监察御史,外放个三年五载,调任回京,擢个御史大夫,十年后升任御史中丞……到了那个时候,李家父子是想参谁就参谁,看谁不顺眼就参谁了。”
这和游淼推测的一致,他缓缓点头,说:“那么我顺着他?”
赵超说:“你就顺着他,太好了,李延有这打算,就说明他其实也提防着我皇兄,你先听李延的,待得明年开春进了御史台,再私底下朝我皇兄搭线,听他的。我那皇兄虽对我不怎么样,人却是奸得很。到时你坐稳了这位置,就不用再依附李延,听我皇兄的,你可和他合力扳倒李党,事儿就简单了。”
“那你呢?”游淼又问,“什么时候想法调你出京去?”
“不急。”赵超说,“聂大哥正在想办法,你先保住自己,别太心急,中秋殿试后,我父皇会摆酒,到时你不管是不是三甲,都必定有份出席,到时我教你几句话。”
“首先父皇会问你是哪里人,家境如何,对不对?父皇和你说开了话,你就将话题朝那上头引,怎么说,我还得再想想,务求让他想起我娘当年待他的好来。”
游淼一点即通,他和赵超对视良久,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色。
那瞬间游淼说不出的心酸,他俩的命运几乎是共通的,赵超的身世也和自己差不多。
赵超自嘲地笑了笑,说:“过节不说这些了,喝酒,来,吃。”
游淼嗯了声,两人挟菜开吃,游淼也饿了,风卷残云地把菜吃了个精光,赵超又问:“李治烽呢?”
“回去了。”游淼说,“家里发大水,他是管家,我小舅一个人打点不过来。”
赵超说:“荆州和流州死了几万人,朝廷还迟迟不拨银粮,文书在户部卡半天。”
游淼道:“也没钱了罢。”
赵超:“国库是没几个钱了,钱都在那几个重臣手里呢,跟你厮混一处的平家、李家、秦家,各个家里都几十万存银。”
游淼无奈摇头,赵超道:“怎么老说这些伤心事,不是家事就是国事的,罢了,今天外头不宵禁,我带你听曲儿去,走。”
乞巧节天上银河如带,穿过京城的长河满是浮灯,人间情侣成双成对,赵超与游淼沿途逛到千秋桥上,桥下篷船缓缓摇过,船上的琴声传来。
游淼趴在桥边朝下看,一时间京城的繁华尽数远去,他只是怔怔看着浮灯,随着河水一荡一荡。
“想什么?”赵超与他并肩趴在桥栏处。
游淼喃喃道:“没想什么。”
这景象本身便恍如一场梦,游淼在那一刻,脑子确实是放空的,眼里倒映着满河的灯火。游淼看着灯,忍不住问:“你娘她……对你好吗?人怎么样?”
赵超满不在乎道:“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去了,记不得。”
游淼又问:“你爹对她好么?”
赵超说:“当皇帝的,哪有从一而终的?给她好吃好住就算不错了。你老子呢?待你娘如何?我记得你信上提起过,也不咋的。”
游淼点了点头,他忽然在河畔发现了一个身影,那是聂丹。
赵超搭着游淼的肩膀,把他朝身前抱了抱,说:“以后你就跟着我罢,我不会像我父皇那样三心二意……”
游淼心中一动,侧头看着赵超,在他的眼里发现了一股奇异的神采,赵超笑道:“等咱们成家了,各自娶个媳妇,但依旧还在一起……”
游淼忍不住笑道:“三殿下,你开玩笑了。”
赵超正色道:“我说认真的。”
游淼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知道赵超的意思,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男风一道于天启朝盛行,游淼从小便知此事,达官贵人有断袖之好,也实属寻常。当年他和李延便有这么点意思,自得了李治烽后,游淼颇有点食髓知味,连娶媳妇的事也不想了,每天与李治烽相伴,成日被他宠着,就像小夫妻一般,自有一番旖旎日子。
但也只有李治烽才懂他,游淼也不想再去招谁惹谁,平日里开开玩笑倒是无所谓,要真脱了衣服上床去,跟赵超行房,像自己和李治烽那么做,游淼心里就说不出的尴尬。和李治烽赤|裸相见已习惯了,对着别的人,怎好做那事?绝不可能。
这辈子有个李治烽陪着就够了。可如今赵超正儿八经地这么说,反而有点与他定情的感觉,游淼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个表露心迹法,不由得有点尴尬,正在想要如何回绝他,赵超却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那年元宵夜,你站在灯市里看灯,我骑着马从灯市口过来,无意中看到了你,一看就惦记了好几年呢。”
游淼脸上有点发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赵超却似是十分欣赏他这模样,不住撩拨他,游淼道:“别……别这么说。”
他看着桥下河畔的聂丹,心有所想,岔开话题问:“聂大哥在那里做什么?过去看看他?”
“别。”赵超制止了他,说,“聂大哥在悼念他的媳妇。”
游淼忽有所感,问:“大嫂去世了吗?”
赵超看着远处聂丹,若有所思道:“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和大嫂就是七夕的时候,在万水桥前认识的,后来成婚了,大嫂怀孕,聂大哥被临时征调上沙场打鞑靼人,结果她在京城,难产,儿子也没保住,人也死了,临死前一直叫着聂大哥的名字,半年后他才回的京,媳妇孩子都没了。”
游淼眼睛湿湿的,赵超又在他耳畔说:“后来每年七夕,只要能回京师,他都会到这儿来。”
游淼似乎看到多年前,一个女子乘着船慢悠悠地划过桥下去,在聂丹所站之处上岸,他伸出一只手,在岸边等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游淼又想起了在家里的李治烽。
繁灯夺霁华,戏鼓侵明发。
桥下灯光倒影粼粼,也不知道李治烽现在怎么样了,大水退了不曾,如果退了水,应当是和乔珏在树下乘凉喝梅子酒。不,那家伙应当不会闲得纳凉……只怕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若是这时有他在旁,应当是静静站着,什么也不说。
若这时候有李治烽陪着,估摸着一转身,人就没了。
再一转身,又在背后出现了,拿着个花灯、一截蜡烛给他,让他下去放河灯。
游淼笑了起来,李治烽总喜欢给他买些奇奇怪怪的,把他当小孩般宠着哄着,自己也恰恰好就吃这一套。
“笑什么?”赵超诧道。
“没什么。”游淼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超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游淼都没听进去。
赵超说:“晚上来我府上睡罢?”
游淼道:“不了,我得回去。”
赵超先是一怔,继而点了点头,说:“方才说的话,听进去了?”
游淼笑笑说:“三殿下。”
赵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微拧起,游淼想到聂丹,又想到李治烽,那些年里,或许聂丹常常悔不当初,应多厮守些时候。而这些时日中,李治烽一离开了自己,三年来游淼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重要。
游淼说:“我心里……嗯,有人了,我回去了。”
游淼转身就走,赵超愕然,喊道:“游子谦!等等!”
游淼没入了桥后的车水马龙之中,周遭的喧闹都仿佛离他远去,他没有听到赵超在背后喊他。
物色旧时同,情味中年别。
七夕夜,流萤布满国子学僻院,六七成考生都出去了,剩张文翰与另一名学生在树下纳凉,见游淼回来,张文翰便起身伺候,过来给他换袍子。
游淼:“光武呢?”
张文翰:“不是送少爷去将军府上了吗?没一起回来?”
游淼一拍脑袋,自嘲道:“这可走晕头了。”
那喝茶的学生笑道:“外头有什么玩的?”
“红男绿女。”游淼笑道,“灯河如昼,花花世界,锦绣京师。”
张文翰打趣道:“少爷怎不多玩会儿再回来。”
游淼一哂道:“没意思,没人陪,不好玩。”
游淼进了房内,张文翰拿了点钱,出去打发人朝将军府送信,让赶车的程光武回来,游淼洗了个冷水澡,头发湿漉漉的也没擦,见程光武回来了。
程光武揣着袖子,笑道:“少爷玩得不尽兴么?看来管家不在还是不成。”
游淼笑笑,不说话,突发奇想,提笔蘸墨,想写封家书。
夜渐沉静下去。
人散市声收,渐入愁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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