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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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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晚,游淼正在书房里看书时,外头有人来报:有客来了。

来人却是平奚,正在厅里等着,李治烽在待客。游淼正在凭记忆摹写一本熟读过的书,听到平奚来时便头也不抬道:“让他再等会儿。”

现在凡是有客来,江波山庄里都是李治烽在接待,乔珏并无官职在身,见了做官的来了不免要行礼,便避而不见。而李治烽待客是最省心的,客人不吭声,李治烽也不说话。免得来了个不认识的,大家彼此打哈哈累死人。

游淼摹完书,拿着墨迹未干的抄本出去,平奚与李治烽正对坐喝茶,平奚一见游淼来了便起身道:“怎么也不进扬州府里去?”

游淼道:“刚回来,正不想动呢。”

平奚说:“都在等你,只缺你,人就齐了。”

游淼笑吟吟地看着平奚,过来坐下,平奚又道:“迁都之事已经议定,李兄弟也脱了奴籍,兵部正等你二人上任呢。”

游淼与李治烽相视一眼,游淼问:“你去不?”

李治烽摇摇头,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游淼朝平奚笑着说:“我们都不去。”

平奚脸色略变,不由得重新审视游淼,游淼捋了袖子,自顾自去喝茶,说:“三殿下让你来的?”

平奚摇头,游淼便道:“最近身体不大好,我爹又搬到山庄里来,须得花点时间照顾父亲……”

平奚这才想起,说:“昨日便听说扬州城里在议论,说你摒弃前嫌,将你父亲接了回家,还未拜见伯父……”

游淼嘴角抽搐道:“免了。”

平奚好生尴尬,坐也不是,起也不是。游淼索性道:“咱俩就不打官腔了,除了让我回去任职,还说了什么?”

“没有说什么。”平奚只好老实道,“三殿下没说,是李延让我来问的。”

游淼道:“让李延自己来。”

平奚道:“他腿受伤了,还没全好。”

游淼寻思片刻,知道前天进了扬州一趟,李延等人听到风声才派平奚上来。游淼又问:“三殿下怎么说?”

平奚道:“他在和你先生、扬州知州商议迁都的事。今日大家都在,唯独缺了你。”

游淼知道这是要拱赵超上去当皇帝了,又问:“什么时候登基?”

平奚道:“不清楚,国库里没钱,只能从扬州府的库房里支,兵部是最先起来的,都复原了,赵超让我来找你俩,想让李治烽兄弟带兵,聂将军经上次那事被降了职。如今扬州军军防一职还空着……”

“亲兵统帅让我一个外族担任。”李治烽开口道,“你们汉人放心么?”

一阵寂静,平奚思忖片刻,开口道:“是三殿下力排众议用你。”

“不用了。”游淼道,“我俩现在都不想入朝。”

平奚也是聪明人,自然点头,又问游淼道:“既不愿去,那我再问声,户部人选,你有举荐的没有?”

游淼想了想,摇头。

平奚踌躇良久,最后似乎狠下心,说:“再借点钱,哥几个派我来找你打秋风了。”

游淼当即哈哈大笑,笑得险些碰翻了茶杯,一边起身一边道:“你早说来借钱,也不用弯弯绕地说这半天。”

平奚额上满是汗水,李治烽见状便道:“我去拿钱。”

游淼也不问他拿多少,只是问平奚道:“江南的库银够么?”

“不够。”平奚道,“差远了,要吃要穿,要养兵要征兵,要建皇宫,一堆事情放着,全都要钱,你没见扬州府里,都要忙疯了。”

正说话时,李治烽拿来五张二百两的银票,平奚接过,如释重负道:“这可多谢你了,正逢花用的时候。”

游淼道:“不客气,只是山庄里也没几个钱了……我爹的庄子又遭了战乱,被洗劫一空……”

平奚也不知游淼家底,忙自打过借条,道谢回去,游淼要留他住一夜,平奚却忙着翌日回去分派事,便即道别。

如此数日,第三天又有人上门。这次则是昔时刑部的林洛阳,坐下便张口借钱。游淼早在这几日里便打好了算盘,这些公子哥儿们都是要当官的,不怕借钱出去收不回来,便大方地借了他五百两。紧接着秦少男又登门造访,连着几天,扬州城里被游淼救出来的少年们络绎不绝,车轮似的上山庄来借钱。

游淼几乎都是有求必应,或三百,或五百地借出去,直至第五天清晨,李延亲自来了。

游淼坐下便道:“要多少钱?”

李延看着游淼不说话。又看李治烽。游淼笑嘻嘻地看着李延,李延在大安城里时被打断了一条腿,仓皇出逃时没及时接好,沿途又奔波劳顿,致使归来后腿脚仍有不便,只怕终生就要这么一瘸一拐地过日子了。

李延道:“借点给我赎你嫂子。下月初一,我得过江去,和胡人议和了。”

游淼听到这话不得不认真面对李延,说:“多少?”

李延道:“一万两,有么?”

游淼不答,反问道:“你看我这模样有么?”

李延重重叹了口气,倚着自己的拐杖沉吟不语。李治烽拿着个匣子过来,放在李延面前,李延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千两的银票。

“谢了。”李延朝李治烽说,又叹了口气。

午后的阳光照进厅内,游淼蓦然发现李延老了许多,二十出头的少年人,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候,竟已有白头发了。方才他拄着拐进来那会儿,简直就是个佝偻的小老头儿。

“你怎么不去当官?”李延又问。

游淼说:“不想去,累了。”

李延不认识般地看着游淼,眼中神色带着点迟疑,又试探着问游淼:“哥几个都等着你上朝呢。”

“再说罢。”游淼笑道,“你们都回来了,哪儿还有我逞能的地儿呢。”

李延嘿嘿一笑,自嘲般地摇头。

“你小子,不简单。”李延话中带话般说道。

游淼知道李延也感觉出来了,昔日在京城,游淼总是在他面前演戏,而现在的游淼,才是真实的他自己。从前他必须藏着,如今一归来,除了孙舆,他谁的账都可以不买了,连赵超他都可以不理。借钱给李延,秦少男与平奚这些人,已是讲究情分,李延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想到这一节。

李延又说:“我再去想想办法。”

游淼终究顾念着李延的一点旧情,说:“要么你别去了,让平奚去。”

李延说:“平奚那小子,管点军务可以,谈判不行,不是我去就是你先生去,孙参知年纪大了,不能亲自去和谈。”

“嗯。”游淼道,“你注意安全,事情不对就回来,别太逞强。”

李延点了头,转身离开,那身影带着几分落寞,游淼目送他出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七上八下的。

春天到了,今年的耕种已推迟了些,再不播种就该错过农时,李延走后,再无人前来拜庄,于是游淼乐得无事一身轻,与李治烽开始种田。

江北的胡人撤回了沛县,江波山庄的佃户大胆了些,时而到江北去看看,见无甚动静,便又纷纷回去了。乔珏甚至带着几个小厮过去看山上的茶,游淼生怕有异动,便派了习武的小厮们分作四队,日夜巡视。

这些天里,李治烽便带着那百余人在江北的平地上习武练兵,去郭庄打兵器,甚至要买马,游淼在这些地方花钱倒是十分大方,李治烽要钱,他就给了。偶尔过去看时,见李治烽一身戎装,训练士兵们骑射,看得游淼不禁莞尔。

安陆以北十分安静,羯人不再过来了。乔珏的茶林开始摘叶,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月,传来扬州的消息。赵超要登基为帝了。

自打回到江南后,赵超便不遣人来找游淼,自己也没有来过。

直到他重组天启朝廷,预备于下月登基,游淼方寻思着给他写封信。

李治烽白天便在北岸练兵,午饭与家兵们在一起吃,而傍晚回来,换下铠甲,则又摇身一变成了山庄管家,下厨给游淼做点私房小菜。

这日黄昏后李治烽练兵归来,游淼正在后园的菜地里照顾他们的油菜,看了一会儿回来,朝李治烽道:“我想给赵超写封信。他下个月就要登基了。”

李治烽嗯了声,游淼又说:“写完信,你替我送过去,看他有什么话说。”

李治烽明白了,缓缓点头,这夜吃过饭后,书房里李治烽在磨墨,游淼沉吟半晌,提笔,对着空白的信纸,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许久后,写下四字:赵超吾兄。

如今的赵超与游淼之间,确实担得起这个称呼了。写什么呢?就连游淼自己,都很难将眼下的事给理清楚。以兄弟袍泽的名义,贺他登基为帝?还是劝诫他几句什么?

正思考时,程光武在门外说:“少爷,有客到。”

“谁?”游淼问。

程光武道:“两名扬州来的官儿,一文一武。”

李治烽说:“我去看看。”

游淼嗯了声,说:“我写完这信就来。”

李治烽出去了,游淼对着信纸继续思考,写下几行字,其中一句,他几年时读书看过,不知为何却一直记在心里。也是孙舆告诉他的,为君者,须得上敬皇天,中畏群臣,下惧万民。

赵超若登基,应该会是个好皇帝,他是个知道世间疾苦的人,带过兵,挨过饿,吃过败仗……

“你在写什么?”赵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游淼吓了一跳,险些碰翻了墨盒。

“你怎么来了?”游淼哭笑不得,说,“小厮说有客,估计不怎么认得你。”

赵超哂道:“那夜来你家里匆匆一面,认不出无妨。我看看你写的?上敬皇天,中畏群臣,下惧万民。受教了,愚兄必定时刻记得。”

游淼收了笔,根本想不到赵超会径自跑进书房来,那么刚才李治烽出去……游淼转念一想,问:“聂大哥也来了?”

李治烽去厅堂后没回来,想必是陪聂丹去了。

赵超眼里带着笑意,说:“聪明。”

游淼说:“你要登基当皇帝了。”

赵超道:“是啊。这些日子里忙得焦头烂额,不见你替我高兴几分。”

游淼乐道:“你又没召我进扬州去,有老师在,哪儿有我说话的份儿?”

赵超认真道:“还得感谢孙先生,本来扬州士人扶持了一名我赵家后裔,要树他为帝,好向北边发兵,是你先生力挺我。”

游淼诧道:“还有人?”

赵超在书房中缓缓踱步,若有所思道:“一个远方的表亲,只有十岁大,这么高。”说着以手比划了个小孩儿的身高。游淼便道:“不行,这种时候,怎么能立个小孩当皇帝?”

“嗯。”赵超点头道,“下月初三,我就要登基了。”

游淼松了口气,赵超又道:“我知道你先生有安排,用不着我操心,你现在不入朝,也是韬光养晦,说不定来日你要接你先生的位,等他吩咐罢了。”

“他跟你说的?”游淼忍不住问。

“他没有说。”赵超说,“但我猜到了,现在南逃的大臣们都在吵,北边下来的人想战,南边的本地士族想和,你先生告诉我,这个时候,只能和。”

游淼不得不点头,如今的情况确实只能议和,天启的大军已耗去一半,北边胡人与鞑靼势头正劲。唯一的选择只有休养生息,确保百姓的生存,再征兵,练兵。数年后才能过长江与胡人一战。

“但胡人不一定愿意和。”游淼说。

赵超道:“所以还得再打一场,这一场至关重要。打赢以后再议和,一旦议和的消息传出来,孙参知必定会挨百姓的骂。”

游淼点头,知道孙舆这个时候,实际上是把所有的黑锅背在身上,替赵超,替游淼这些年轻人,接过了重担。若所料不差,经过几年的忍辱负重,励精图治,待得天启于江南一隅再度强盛起来时,游淼便将接过孙舆卸下的担子,发兵北上,与鞑靼、胡人决战。

“深谋远虑。”游淼喃喃道。

赵超笑道:“你果然懂他。”

游淼道:“自然,我是他教出来的,现在大臣们怎么说?”

赵超道:“大臣们要求聂丹带兵北上,迎回我父皇和我哥哥。”

游淼微微蹙眉,摇了摇头,说:“很难。”

赵超嗯了声,又说:“借点钱,扬州的库房空了,花钱的地方太多,这次要省着点花。”

游淼没想到连赵超都要来问他借钱,遂问:“要多少?”

赵超说:“十万两。”

赵超一开口就是这个数,游淼险些炸了,朝他说:“没有!”

赵超却笑吟吟地在一旁坐下,说:“贤弟,愚兄这笔生意包赚不赔,拿十万两出来,愚兄这半壁江山,与你同坐!”

游淼色变道:“这话也说得的?”

赵超依旧是那笑脸,游淼认识他许久,先前在京师时,每一次见他,他的眉头都是拧着的,回到江南后终于舒开了,有说有笑,可见心底确实十分高兴。

“一万两。”游淼道,“再没多的了。”

赵超:“五万。”

游淼:“两万。”

赵超:“三万。”

游淼:“两万五。实在再拿不出一分钱了。”

两人讨价还价,赵超点头道:“成交。”

游淼哭笑不得,赵超说:“都道奇货可居,你在哥哥身上押了这么多年宝,眼看就要赢个满贯了,还舍不得这最后一把?”

游淼没好气道:“你还当我是为了在你身上赚钱,才许你这些?”

赵超摇头唏嘘,搭着游淼肩膀出去,说:“现在取给我,花钱的地方多,明日就要用了。”

游淼一摸腰间,才想起钥匙一把在李治烽处,一把在乔珏处,乔珏料想已睡了,便不去惊动他。径自到厅上来,见李治烽与聂丹二人正在说话。游淼一到,二人便停了交谈,一齐朝他们望来。

游淼说:“钥匙。”

李治烽便解下钥匙给他,说:“想喝什么酒?”

聂丹说:“今夜月正好,不如吩咐厨房做点小菜,到庭院里去喝,上次匆匆来了一次,还未好好看看你们的家。”

李治烽欣然点头,说:“聂兄请。”

游淼带赵超到自己房中去,一层层柜子打开,里头是地契、租约、银票与李治烽私房记的账本,赵超道:“这次给银票罢。”

“废话。”游淼道,“两万五千两,你拿车都拉不回去。”

赵超拿着琉璃灯朝里照,说:“哟,你小子……太有钱了。妈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游淼抽二百两的银票,足足有一叠百张,厚厚地放在桌上。又去数余下的五千两,赵超软磨硬泡,又挖了游淼三千两走。

游淼点钱时不免肉痛,逼着赵超写借据,赵超却一口应承,说:“你待我片刻。”

说着赵超出去,回来时带了个方印,立完字据后朝上头一盖,竟是“天启圣诏”的国印,游淼看得咋舌,赵超笑着道:“谢了,贤弟。登基的排场我不铺张,但有太多地方要花钱。要养一群官,北边下来的文武百官要吃饭,都得给他们发米发粮食当俸禄。江南六州的库房已周转不出了,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借。”

“嗯。”游淼笑了笑,知道这两万八千两银子,对于赵超来说确实是真正的雪中送炭,救了他的急。

赵超将那厚厚的大摞银票收好,与游淼到院里吃酒,明月中天,悠悠照耀天地,聂丹与李治烽对坐饮酒,见游淼二人来了,便朝他们招手,游淼欣然入座。

聂丹已有几分醉意,说:“我就知道游贤弟愿意帮这个忙。”

游淼笑道:“那我也得拿得出来,何况这钱也有一半是李治烽赚的。”

一语出,李治烽忍不住哈哈大笑。游淼一怔,见他喝得酒意上脸,似乎十分高兴。聂丹又道:“我和李兄弟聊了些兵防的事。”

“嗯,怎么说?”游淼看看聂丹,又看李治烽,李治烽翘着一腿,示意他听聂丹说。聂丹便解释道:“下月待三殿下登基,我就得戴罪立功,过江北去打胡人了。”

“有多少兵?”游淼蹙眉道。

“五千人。”聂丹漫不经心道,“足够了,只要能将他们打出茶马古道。”

游淼知道聂丹有信心的事,自己也不用太替他担心,然而聂丹又说:“可是这一仗要胜,我就得找你讨一个人。”

游淼看了李治烽一眼,见李治烽沉吟喝酒,便知他心里已答应,毕竟这一仗也关系他们的山庄存亡,遂点头道:“李治烽愿意,我当然可以。”

赵超说:“时间一到,咱们兵分两路,一路从你山庄通南北的吊桥走,另一路从沛县十二里外的码头上岸。用布裹着马蹄,发动夜袭,里应外合,务必打个漂亮的胜仗。”

游淼点头,李治烽说:“我熟悉他们的布防习惯,负责前去拔除胡人的岗哨。到时候或许还要你帮忙。”

“没问题。”游淼一口答应,他看了看聂丹与赵超,这些行动或许都是他们来之前就商量好的,这一刻游淼忽然挺高兴的——他们确实把自己当做了战友,有什么行动,会想到游淼也能发挥作用。而不是为他的安全着想而让他置身事外。

“具体的过程。”聂丹说,“李兄弟会告诉你。”

“好。”游淼举杯笑道,“我敬聂大哥一杯,在京城得知你败了的时候,都觉得这国家完了……”

聂丹制止了游淼的话,说:“只要有一个像你,像我这样的人在,天启就永远不会亡。”

游淼听到这话时心里不住震荡,一股难言的情绪滋生而久久不去,聂丹又喝了口酒,说:“腊月回京时我迟回一步,路上碰上你的这位李兄弟,谈了些事,回来后又得他所助,感慨良多。”

游淼忽有点意外,莞尔道:“你俩还碰上面?”

“去大安找你的时候。”李治烽解释道。

数人点头,筵上许久沉默,聂丹似又想说几句什么,斟酌良久却不开口,赵超带着笑意揶揄他,说:“聂大哥,怎么又不出口了?说就是。”

游淼:“?”

游淼莫名其妙,看李治烽,看赵超,又看聂丹。发现这三人仿佛有什么默契,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又都没有说出口。

借钱?游淼心里七上八下,问:“还需要钱吗?我再去想想办法……”

一打起仗来,花钱就像流水一样,游淼是知道的。但现在江波山庄就在前线上,为了他自己,这一仗也必须打,游淼想着或许还能再弄万儿八千的钱出来,便心事重重地起身。却被赵超笑着按回位上。

赵超:“你不说,我可说了。”

聂丹脸上带着醉酒的红晕,考虑良久,把杯子重重一放,说:“游贤弟,本来你出身世家,我一届武人,自然不敢高攀,然而我聂丹纵横沙场这些年,极少有遇见投缘的,当年在京城那些日子,得你全力襄助,自然足感盛情。李兄弟虽出身犬戎,然为人处事,又是一腔热血,有情有义,直是奇男子。”

游淼:“……”

赵超笑得打跌,快要躬到桌子底下去了,就连李治烽也不仅莞尔,游淼听聂丹翻来倒去地说了半天,实在听不懂。然而“高攀”那句倒是懂了,难道聂丹想和游家联姻?不对啊,联姻也不是找游淼来提,太突然了,更何况游淼回来之后,和表亲堂亲也未走动,根本不知道聂丹看上谁了。

“聂大哥是要我……去说媒?”游淼问道。

这句话一出,赵超与李治烽同时大笑,李治烽的笑声爽朗,这么多年里,游淼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

“若你与三殿下不嫌弃,今日咱们……”聂丹终于说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句,“大哥想和你们结拜为兄弟,来日同……同甘苦,共荣辱,为天启打拼,光复河山,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游淼:“……”

席上数人都看着游淼,游淼大喜道:“当然可以!还是我高攀了呢!可是三殿下,你……”

赵超笑道:“趁着我还没登基,你将我依旧当做京城里那个落魄的三皇子就是了,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游淼心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当他看到李治烽那一刻,忽觉李治烽眼中似有深意,游淼便渐渐明白了。李治烽虽说已脱去奴籍,身份却依旧是自己的管家,而与聂丹、赵超结拜后,他们就真正的平起平坐了。

何况以李治烽的犬戎王子身份,与聂丹这等护国大将军结为兄弟,也不存在谁高攀谁的问题。游淼直至此刻才真正懂了,聂丹是知道李治烽对他的情意的。如此说来,他也是为了帮李治烽一把。

赵超笑着说:“李治烽终究是犬戎人,犬戎诸部已流散许久,这样来日光复了北方河山后,咱们也有道理,将兵马借给李兄,支持他复国。”

游淼点头道:“我去取香,咱们今夜就在这里结拜,明月为证,如何?”

聂丹一听便大赞好,于是游淼取了香来,四人在沈园内朝天八拜,结为八拜之交。聂丹年岁最长,自然为大哥。李治烽则排行第二,赵超行三,游淼为老幺。誓言同生共死,聂丹其人不喜富贵甘苦之言,只道彼此将为国出力,鞠躬尽瘁罢了。

而赵超不日间便要登基为皇,兄弟称呼在朝中自然是不可提的,四人只私底下叫着罢了。游淼看李治烽虽话少,眉目间却带着笑意,便知他心底十分高兴。如此一来,李治烽与自己的关系,或许又有了些许变化。游淼只忍不住心里唏嘘。

四人结拜后便在沈园中喝酒,直喝得烂醉如泥,游淼酒量不佳,最早倒下,李治烽却还在和聂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翌日醒来,游淼在李治烽怀里睁开眼,发现自己已在房内,遂摸了摸他的脸,李治烽揉了揉眉心,起身去准备早饭。

“聂大哥呢?”游淼问。

“天明时分就走了。”李治烽说,“让我三天后去领军职。”

游淼点了点头,三日后,扬州城内议定迁都事宜,将新的都城设立在城北茂城,茂城内本有天启的别宫,前朝起便是皇族们下江南避暑的地方。工部着手修缮别宫,作为新的皇城。新都较之京师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至少官员们还是有了住的地方。

游淼陪着李治烽进了茂城一趟,这次纯粹是陪他走马上任,而自己暂不入朝,便避免与文武百官打照面。然而吏部正值忙碌期,来领文书的人黑压压围得水泄不通,都在等里头叫名字。

“领兵职的?”吏部主事道,“外头等着。”

游淼一见那主事便知是新来的,新朝建起,其中不乏扬州士族为子弟捐的官。这种生面孔,十有八|九都是本地人送进来的。便道:“找你们尚书,叫他出来见我。”

“好大的口气!”那主事便道,“信不信马上叫人把你们打出去?”

游淼笑道:“你打罢,我是六部最大的债主,上到皇帝,下到六部尚书,都欠着我钱来,你让林洛阳出来。”

一旁有人看到游淼,便惊呼道:“游大人!”

官员也有不少是从北方撤下来的,一见游淼便不敢造次。忙入内通传。半晌林洛阳擦着汗出来,一巴掌将那主事抽到一旁,外头等职的士人都盯着,林洛阳生怕游淼在吏部给他找事,好说歹说把他迎进去。

“兵部的任命书已拟好了。”林洛阳盖上印,将一纸文书交给李治烽,说,“凭这文书去领将印与兵符,李兄现在是经略安抚制置使职,封牙门将军,从五品。”

“牙门将军不好听。”游淼道,“改了改了。”

林洛阳哭丧着脸道:“都拟好了你让我怎么改?”

“在上面涂不就是了么?”游淼笑着说,“拿支笔,我来我来……”

林洛阳简直要疯了,这都能动的?游淼却知道赵超根本不会在乎这个,然而改成什么呢?李治烽部族从神犬,总不能改个神犬将军,那不是看家狗么?便随手给李治烽改了个虎威将军。这下够威风了,又朝林洛阳道,“我家里有个大哥,现在正想谋个差使做,你看看哪里还塞得下人。”

林洛阳一听便明白,问:“读过书没有?现在吏部的名单都是你先生指派的,朝里塞人不好做得太明显,要是读书人倒是好说……”

“不行。”游淼说,“户部还有职位没有?”

林洛阳去取了名单过来,说:“户部都被扬州唐家、廖家和谢家的人分了。你们游家也捐了几个官。”

“好家伙。”游淼哭笑不得道,“这得收了多少钱?”

林洛阳无奈道:“得去问你先生。”

游淼万万没想到连孙舆都有这心思,林洛阳又道:“养兵、练兵、买马,这些都得花钱,还有安置北边南逃下来的百姓,花钱如流水一般。你先生也是个狠角色,这么一下全安置完了。”

游淼明白了,缓缓点头,说:“政事堂主簿一职,怎么还空着?”

林洛阳与游淼对视一眼,林洛阳反问道:“你说呢?”

游淼登时会意,那职位应当是留给自己了,孙舆任参知政事,总揽全国机要政务,料想不多时,也将催自己入朝为官了。

“那便不能安排他进政事堂。”游淼本想派自己哥哥去,有事也好通传,他又转向户部,考虑良久,林洛阳道:“仓部巡官如何?正六品,官儿虽不大,却有肥缺,能掌皮耗。”

“成,就这位置。”游淼拍拍林洛阳的肩,他知道林洛阳给游汉戈派的职确实是个好差事,巡官专管下乡入村收粮税一事,而百姓称完缴上来的粮食,实际上所缴,与称重所得,是有出入的。前朝所定原是一斗数两,取微薄损耗,毕竟米粒脱去一层皮后,仍有未脱净的少许。这部分的差值称为“皮耗”。巡官收上米后,可根据当季实收与上缴数额自行规定皮耗,一入一出,便可扣下些许,当是个肥缺。

“我这里先与你出了文书。”林洛阳问,“叫什么名字?”

“游汉戈。”游淼沉吟片刻道,“原流州人士,你照着写就成了,我让他明日再补上履历,交吏部备案。”

“行,你记得别忘了。”林洛阳道,“俸禄按正六品……”

游淼点头,几句话便将游汉戈的事解决了,便即告辞带着李治烽去兵部领印。出来时外头还排着一大队人,都探头探脑看游淼这走后门的。

兵部也是吵吵嚷嚷一大群人,全是当兵的,当兵的可不似文人般心平气和,互相推搡就要打起来。游淼要挤进去,却被人推了一把,险些一个趔趄。

“做什么?!”李治烽提着两名将领,朝外一摔,这一下整个兵部大堂全炸锅了,纷纷要上来打,内里一片混乱,游淼却大吼一声道:“别动手!”

平奚听到乱声便出来,大声道:“做什么?都给我规矩点!游……游子谦?你来做什么?”

游淼朝李治烽努嘴,平奚便明白了,外头那群兵痞又要闹事,有人喊道:“让我们来领职,这都等两天了!”

平奚道:“你们上司没来,你嚷嚷有什么用?”

外面又开始吵,游淼被闹得头疼,平奚新入兵部,对此地人生地不熟,将领们都无人把他放在眼里,游淼便道:“你去忙你的,名簿拿来。”

平奚便又进去,着人将名簿给了游淼,游淼在京做了小半年随军御史,看到名簿便心里有数,当即拖了桌子过来,就在兵部门外坐堂办公,说:“都过来,拿着我的条子,找侍郎去领牌。”

游淼写一个过一个,看到归李治烽统辖的,便朝将领吩咐道:“你跟着他就是,他是你上级。”

如此两个校尉都不吭声了,一人正是先前被李治烽杀了个下马威的兵痞。李治烽又朝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武勇。”那校尉道。

另一人道:“我叫黄安。”

李治烽点点头,交给他自己的将印,让他去户部跑一趟将俸禄登记了。游淼便在桌前批示公文,一下午时间,帮平奚把兵册全批完了。恰好两名校尉归来,李治烽便道:“到城西处带兵,吩咐下去随我走,江波山庄北边扎营。”

游淼和李治烽分头,游淼又去铺子里走了一趟,城外等着李治烽,李治烽带着黑压压的两千人开拔,也颇有一番阵势。游淼在李治烽的马上晃悠晃悠,不时回头看。

李治烽:“怎么?”

游淼笑道:“如今你也带兵了。”

李治烽笑而不语,两人顺着南路回山庄去。吊桥开了通路,士兵们有条不紊过吊桥,到山庄北岸,游淼目睹那军队,眺望北岸时见两岸青山绿水,登时豪情万千。

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了。

——卷三满江红完——

《满江红》宋:岳飞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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