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木屋时，诺尔还在回想刚才的场景——

女巫琳恩刚碰到蜡烛，仿佛摸到G省的蟑螂，差点擡手就丢出去。她缓了几秒，才再次拿起魔杖。

“我无法鉴定它。这不是魔法道具，也不是附有灵魂的物品，它是活物。”琳恩说，“这东西的气息让我很不舒服，你从哪弄到的？”

诺尔：“……从永恒教会那里。”

某人逃跑前顺手抢的，然后他顺手给整醒了，就这么简单粗暴。黑蜡烛的丢人行径他还记得，诺尔实在没法将它和什么高大上的概念联想到一起。

“总之，我只能看出它在睡觉。”琳恩犹疑地下了判断。

看来只能等它醒了再说。

回忆完毕，诺尔叹了口气，看向稻草床上的忒斯特。

清晨阳光下，忒斯特坐在床边，好奇地瞧着对面的小女孩——那是个残缺不全的少女人偶。她一头黑发，浑身裂痕，只有一条腿完好。此刻她拄着拐杖，满脸警惕地看向忒斯特。

玛格丽特･斯温，新生的傀儡女巫。

她已然完全转化，但恢复躯体还需要时间，

诺尔无言，他们就出去这么一小会儿，伟大的疯修士就又整出了么蛾子。

“你刚刚说什么？”玛格丽特的声音有点尖。

“我说，你爸爸真的死了，他就在我的袋子里。”忒斯特拍拍那个容量可疑的旧腰包，“你想看吗？我可以掏出来一点，你还能跟他告个别。”

玛格丽特似乎拿不准该表现悲伤、震撼还是安心，她雕像似的僵在原地。

诺尔使劲捏捏眉心：“你一定要这么坦诚吗？”

这家伙完全不打算掩饰自己“疯修士”的身份。

“可是这姑娘得跟家人告别，做个了结，不然她会惦记这事一辈子。哪怕她的家人是个混账。”

忒斯特摊手，“等我把斯温的尸体展出去，琳恩小姐早晚会知道。反正她们都不会告发我。”

是啊，就算两位女巫愿意去教堂自杀式告状，也拿不出实质性证据。诺尔忍不住又按按太阳穴。

琳恩果然快速回过味来：“城主的尸体？展出去？……你就是那个‘疯修士’？！”

玛格丽特这下知道该怎么反应了——她摇摇晃晃退去墙角，全身直哆嗦，看上去想哭又不敢哭：“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引调查骑士过来……我真不是故意的……”

原来如此，在原住民眼里，疯修士的恐怖程度甚至高于“被野兽活吃”。诺尔缓缓勾住忒斯特的肩膀，将他半抱半拽地拖出木屋。

忒斯特无奈地撇嘴，没反抗。

“行了，大名人，玛格丽特受的刺激够多了。”诺尔找了根圆木当长凳，拍拍身边的位置，“外面空气更新鲜。”

忒斯特挨着他坐下，周身散发出奇妙的泄气感：“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怕我……明明看点伤口就要吐，你们异界人都这么矛盾吗？”

不，绝大部分人会怕。

哪怕知道忒斯特杀的人罪有应得，普通人也很难接受他的异常……可诺尔就是怕不起来，就像他无法真的发自内心地恐惧这个世界。

也许是制作人的情怀在作祟，诺尔想。

“你多大年纪？”诺尔望着朝阳中的美丽森林，换了话题。

他好奇这个问题挺久了。

“二十八岁。”忒斯特转过脸，“突然问这种问题，难不成你其实是几百岁的老怪物——”

诺尔瞥了他一眼：“我二十七。”

忒斯特货真价实地愣了下，随即微笑起来：“没想到我居然更年长，看来我得对你客气点。”

“婚都结了，不必说这个。”诺尔幽幽说道，“如果你一定要当长辈，我建议你别对后辈用‘梦境操纵’——如果你再暗示我第二次，我会尽全力让你长出魅魔尾巴。”

“哎呀，你发现了。”

“暗示科特先生申请安魂仪式，暗示我放你一个人回城，都是你干的吧？”

“是啊，不过你都知道我的身份了。”忒斯特吸了口清爽晨风，“暗示对好感度高的人更有效，而你……”

“我依旧认为你是个不错的同伴。”诺尔的语气很认真。

忒斯特沉默了，两人一时无言，微风轻轻摇动灌木。

二十八岁，诺尔在心中重复。如果忒斯特没说谎，这人少年时就成为了“疯修士”……十七岁，十六岁，甚至更早。

诺尔直觉这是个不能碰的话题，至少现在不行。他不是柯南，没有三言两语让杀人魔自叙生平的本事。

“必要的话，我会使用‘精神壁垒’，巫妖很擅长这些。”片刻的安静后，诺尔说，“但我不想因为这种事浪费魔力。”

“好吧，我保证不暗示你。”忒斯特看向天空，“不过我总觉得有点亏，不如你也承诺点什么。”

诺尔扬起眉，他行得正坐得端，还需要什么承诺？

忒斯特带有审视意味地瞧了他一会儿：“向我保证——你对我的看法改变时，让我知道。”

“怎么突然在乎这个？”诺尔吃惊。

疯修士可不像在意他人眼光的类型。

忒斯特义正辞严：“我得知道什么时候暗示对你没效果，这很重要。”

诺尔：“……”你刚才保证了什么，空气吗？

忒斯特的确是个不错的同伴，前提是忽略他的奇特脑回路。也许自己不该奢求更多——这人都用邪教干部搞布景了，他的精神绝对谈不上正常。

“就这样吧。”诺尔有气无力道。

忒斯特动动手指。

金线蛇一样游出旧腰包，它们兀自缠绕融化，变成一对精巧的黄金耳环。它们看起来和玩家耳环完全相同，只是背面多了个不显眼的小标记，像扭曲的三齿叉。

“约定就是约定。”忒斯特将一只耳环递给诺尔，“这个早晚用得上，正好当凭证。”

自己送他隐藏真耳环的道具，他送自己精心仿制的假耳环。诺尔看着掌心小小的耳饰，突然觉得这一切有点滑稽。

但他还是将它小心收好，放进胸口处的内袋。

忒斯特没有立刻收起耳环，他举着自己的那只，隔空冲诺尔比了比。

“你更适合蓝色月长石，”忒斯特轻声说，手中的黄金折射出晨曦碎光，“可惜，我们不能更改它的样式。”

……

午饭时，汉娜来送最新消息。她牢记忒斯特的告诫，其他孩子这会儿全在教堂，只有她自己悄悄溜来，顺便探望双胞姐妹。

谁想这一探探到了疯修士，汉娜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和玛格丽特组成崩溃二重奏。

“你一定要吓她吗？”诺尔攥着叉子的手直痒。

“反正玛格早晚会告诉她，还不如我亲自教她世界的险恶。”忒斯特咀嚼着烤地薯，“多有意思啊！”

琳恩板着脸瞧他，到底没吭声，她显然更想跟危险人物保持距离。女巫把更多精力放在了手边的羊皮纸上——那是诺尔用于交易的情报，基本全是塔赫的重要城市、著名地标和风景名胜信息。

是的，就在午饭前，琳恩拒绝了诺尔“一起行动”的邀请。

“两个理由。第一，我不想和疯修士一起行动，他太过危险；第二，我确实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说得非常直白，“我知道你愿意帮忙，但你接下来的行动不可能以我为中心——而我一刻都不想多等。”

诺尔稍加思索：“你有要找的人？家人还是……”

琳恩的表情黯了一瞬：“我妹妹。穿过来的那天，我生病发了高烧。我妹过来照顾我，她本该在学校住校……她还在念高中。”

“你们的关系一定很好。”

琳恩摇摇头：“不，我们的关系很一般，那天我俩甚至吵了架。我说她不该在学业忙的时候请假，她说我狗咬吕洞宾，气冲冲地出了门。”

女巫低下头，语气难说是苦涩还是怅惘，“我烧得迷迷糊糊，不清楚她是直接回了学校，还是又来了我这。其实我不知道她在不在这个世界，但我得去找她……”

诺尔下意识看向木屋大门，门口的石板上还残留着血迹。不久前的夜晚，汉娜抱着玛格丽特在门外苦苦哀求。

这位精明又慎重的邻居为什么会开门，他想他知道原因了。

虽然无法合作有点遗憾，但大家都是成年人，总不能强求。傀儡女巫生存能力很强，只要他们保持联络，琳恩的安全不成问题。

餐桌边，成年人们还没协商好后续，倒是玛格丽特先行开了口。

“我必须回城主府。”她说，“和父亲……呃，斯温城主告别后，我想了许多。”

诺尔好奇地瞧着她。

玛格丽特和忒斯特，两位一个敢看尸体，一个敢亮尸体，还真搞出了个毫不温馨的遗体告别仪式——玛格丽特朝忒斯特的旧腰包里看了几眼，果断跑出去吐了一场。然后这姑娘一直没吭声，诺尔还以为她被刺激到了。

“傀儡女巫的体貌不会改变，你要在那待久了，肯定会露馅。”琳恩立刻说道。

“我知道。”玛格丽特垂下视线，“所以要回去的‘玛格丽特･斯温’不是我。”

汉娜的刀叉猛地停住。

玛格丽特用手拂过自己的黑发。只见黑色褪去，直发缓缓蜷曲。魔法解除后，黄铜色卷发倾泻而下。

随后她伸出手，指向还在愣神的汉娜。汉娜的短发迅速变长，变得炭条一样又黑又直。

“我藏起脸，汉娜来当继承人。至于对不上的知识和体型，就说她受到刺激后记忆混乱，孤身游荡导致营养不良……对于这座城市，她懂的其实比我多。”

玛格丽特说，“我无法再长大，但她可以，不是吗？”

汉娜条件反射地想要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半晌，她斟酌着开口：“如果我代替玛格成为继承人，能不能带她回白鸟城生活？”

“这里是边境小城，没那么严格。只要玛格丽特不在公众场合露馅，你身上查不出操控魔法。就算神殿知道她不对劲，也不能强查她的身份。”

忒斯特漫不经心地叉起炒肉片，“这就是权力，未来的城主大人。”

“可我会夺走玛格的人生……”汉娜喃喃道。

“你说得不对，是你给了我新的人生。”玛格丽特严肃地说，“汉娜，你会成为很好的城主，想想小勺子他们。”

汉娜沉默了足足五分钟。

“你说得也不对。”最后，汉娜笑起来，“一起走吧，‘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城主。”

玛格丽特翘起嘴角，她转向诺尔，庄重地低头行礼：“感谢二位对白鸟城的援助。等回到城主府，我会私下准备好报酬。”

【您已满足任务“失踪的淑女”普通达成条件：找到失踪的玛格丽特･斯温（生死不论）】

诺尔刚打算回应，系统提示幽魂般冒出来。和巫妖那时不同，语音提示后，一个弹窗猛然浮现——

【任务报酬：金钱报酬[普通]；白鸟城城主的友谊[普通]】

【是否结算任务？注意：结算视为放弃“完美达成”】

诺尔的微笑消失了。

……

“找回的‘玛格丽特’不是玛格丽特，交付友谊的‘城主’也不是之前的城主……这任务让人毛骨悚然。”诺尔说。

是夜，他们在女巫的小屋留宿。

诺尔向琳恩保证盯住疯修士，于是他们又到了一张床上——琳恩带着双胞胎睡卧室，两位则占据了客厅的稻草床。

时间还早，月色正好。两人干脆盘膝而坐，面对面复盘情况。

现在看来，系统就像知晓那对姐妹的命运一般。事关重大，诺尔直接向忒斯特摊牌了任务。

“唔，但系统也不是那么聪明。”

忒斯特把玩着诺尔的袍角，“我的任务也有‘目击疯修士并上报’的条件。我刚接下任务，‘目击疯修士’那部分就完成了。”

诺尔：“……噗嗤。”

“很滑稽对吧？我猜‘目击疯修士’的条件对所有人开放，系统压根不知道疯修士是谁。”忒斯特说，“这东西只要不是全知全能，就能对付。”

您还挺有野心，诺尔失笑：“你挑衅两个神还不够？”

忒斯特无所谓地笑笑：“它们存不存在还两说。这些年来，我猎杀永恒教会高层，亵渎生命神殿，神也没制裁我……就连神殿上任教皇叛教，都没有受到神罚。”

诺尔安心了些，能跟忒斯特这个本地人聊聊还不错。换他自己疑神疑鬼，搞不好会焦虑到上火。

“我去弄点东西吃。”凌晨时分，忒斯特爬下床，“白天没吃饱，我总不能和那俩小家伙抢饭。”

他刚下床没几步，就被诺尔拽住。

“等等。”诺尔拿出个小布包，“帮我把这东西弄成吃的。”

忒斯特打开布包，冲里头的纸屑和碎皮子皱起眉：“什么玩意儿？”

“琳恩在帮我改造龙尸笔记，这是修掉的边角料。”诺尔说，“它算龙的尸体，值得一试。”

忒斯特：“……”

忒斯特：“您可真狠啊。”

诺尔冲他露出牙齿：“别怕，好杀手是不会被坏巫妖吃掉的。”

半小时后，两人偷偷摸摸回到餐桌。忒斯特捉了只肥胖长角鸡，烤得金黄油亮。他分了诺尔半只，附赠一碟灰绿色酱汁。

“药草、野果、蜂蜜，外加你给的垃圾。难吃概不负责。”忒斯特声明。

诺尔倾倒酱汁，灰绿酱汁衬上焦黄脆皮，卖相尚可……这可能是有史以来，巨龙最屈辱的时刻。

他叉起一块鸡肉，果断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