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发深沉，不知道是魔王的影响，还是无尽海附近的夜晚总是这样压抑。这里没有星光，只有浓淡不一的黑色——黑色的海，黑色的土壤，还有万物暗沉的剪影。

只有苍白的沙滩与暗红的天空还能反射出一点儿光，这个颜色搭配让忒斯特想到尸体。苍白骨骸、暗红腐肉和黑色的血，四处都是血。

世界末日莫过于此。

漆黑的城市废墟在魔王身周旋转，它们寂静、轻盈，裹挟着浓郁的毁灭气息，没有带起半点风。黑影们看起来恍若虚幻，砸上诺尔“防火墙”的重量感却无比真实。

魔王蜘蛛般蜷缩在地面，发出无声的悲鸣。那些怪异的黑影越喷越快，大地随之震颤不休。

巨大的玩具熊头颅从海中升起，锋利的金属废墟发芽般钻出沙滩。无数朽烂奇异的木剑刺穿泥土，卷入狂乱的黑影之中。

以上一切悄无声息，这仍然是个寂静的夜晚。那些荒诞与混乱如同幻影，压迫感如同山倾。

忒斯特汗毛竖了起来，毛孔针扎般刺痛，说不清是恐惧还是亢奋。

他的血仍顺着眼鼻耳口朝外流。最开始的血迹干涸了，蚂蟥似的紧紧地扒在皮肤上。但晕眩——那直视魔王时的晕眩，奇迹般平复了不少。

此刻他可以用馀光扫视魔王，或者视线一触即收。

这样迅捷的窥探，不会像之前那样带来濒死般的痛苦。忒斯特模模糊糊感觉到，他的体内有什么改变了，可他又不太确定那是什么。

和渗入他体内的污染有关？抑或是学习魔王法术的影响？

无论如何，它不是能让他一举突破困境的力量。

忒斯特习惯性地扫视周遭，试图找到一个可行的突破口。

他终于注意到了【永眠之王】带来的成果——一个脆弱不堪的，小小的黑影。它的身后，无数黑影龙卷风似的搅动发狂，而它静静站着，朝他们挥舞小手。

【永眠之王】就算没法处死敌人，效果也不该这样柔和吧。还是说，黑影理论上不算活物，所以贴个死亡标签也没有用处？

……这种被“死亡”后还活蹦乱跳的例子，他倒是见过一个。

忒斯特忍不住斜过目光，看向几百米外面如死灰的费舍。

诺尔曾说，他无法杀死并使役真正的死灵生物，追补妖不属于塔赫系统，所以他的法术才会出现问题。面前这个诡异的影子，怎么想也不可能属于诺尔的世界。

忒斯特立刻唤出了【死灵统率】的界面，果然，数目那栏的“1”赫然变成了“2”。

有希望！

“攻击魔王！”忒斯特迅速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然而，那个小小的人影却不像痛哭流涕的费舍。它有些为难地挠挠脸，慢慢摇了摇头。

“不可以……”它用小到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声音无疑属于一位孩子。

人影的话音刚落，便开始缓慢溃散，它的轮廓愈发扭曲，声音随之忽高忽低：“但是，我可以，说话，走路……”

忒斯特卡住了。

他不知道该惊叹于这东西居然能交流，还是他的技能效果太过可悲。

【什么情况？！】

诺尔竭力撑住防火墙，狼狈得如同以遮阳伞应对台风天。

魔王的攻势猛烈了许多，他被迫把层层“防火墙”集中到身体一侧。但凡他敢退一步，或者挪动逃跑，别说忒斯特，他们身后的其他三人都要被黑影大军轰个正着。

【不知道。】疯修士气馁地回应，【我好像统率了这东西，好像又没有，它只愿意屈尊跟我聊天。】

诺尔哪管忒斯特又从哪里刨出来BUG，他直接冲人影开口：“你是什么？”

“梦的碎片。”人影指向魔王，“它的碎片……”

说完，它肥皂泡一般飘散消失了。

忒斯特：“……”

好消息，他的【永眠之王】能消除这些异常的黑影。坏消息，魔王脑袋顶上，黑影喷出的速度犹如动脉失血，而他抹掉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影，就要数分钟。

诺尔看起来也到了极限——他持续不断地消耗力量，失去的爪子和尾巴没能好好长回来。他似乎又回到了庄园时，燃烧自己承接冲击的状态。

可是这一次，连忒斯特都看不到希望所在。

【我有一个主意。】

诺尔说，【忒斯特，你带着那三个人朝反方向跑。我把魔王引向无尽海。这样拉开距离，魔王对地势的影响没准会解除。】

【你会死。】忒斯特回得直白。

【不，我会尽全力活下来，我还想再见到你。】

诺尔的思绪认真又直白，【如果你们不离开，我没法放开手脚行动。】

【……】好吧，诺尔听起来是认真的。

和庄园那次不同的是，诺尔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迎接死亡”的平静与壮烈，他是真的想减少伤亡，尽全力战斗。

而哪怕他强行留下，也没法让诺尔更拚命了。

这无疑是一个合理的命令，然而……

忒斯特伸出手，摸了摸残缺而温暖的龙鳞。

【其实我不喜欢那个死灵骑士。】忒斯特突然说道。

【……什么？】

【战争王毫无意义地终结了他的生命，他完全不反抗。】面对着铺天盖地的绝望景象，忒斯特平稳地继续，【他还思念着他的兄弟，多么愚蠢的人。】

【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啦。面对无法抗衡的力量，要想顺应本心的话，人是该做点蠢事。】

与许诺性命无关，与逻辑利弊无关，甚至与对方意愿无关。

他只是不想离开，不想任由那个人沉没，就是这样简单。

诺尔分了九成心思防御，他听不太懂忒斯特想表达什么，但他确定的是，他这位骑士没有乖乖听话的意思。

诺尔气不打一处来：【我不需要——】

忒斯特的思绪更大声：【我听不见——】

他挑衅地收拢金线，跳到巨龙的鼻子上，任由那双青色的龙瞳恶狠狠地瞪他。忒斯特就着自己满身鲜血，直接发动了永恒教会的高级咒法。

他划破手腕，朝向天空，果断召唤那只阴影中的巨手。

魔法波动骤然散开，暗红的天空卷起乌云。魔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扬起头来。

下一秒，那团乌云嗖地消失了，像是有人将它慌乱打包提走。忒斯特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不管召唤的什么玩意儿，都是个懦夫。”忒斯特愉快地评论。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那短短一瞬，魔王被空中的异常波动吸引，注意力转移了几秒。而就在这几秒，忒斯特朝一栋格外高的建筑阴影扔了个【永眠之王】。

它沉寂下来，不再乱舞，自然也不会说话。忒斯特勉强控制着它，让它挡在龙巫妖面前。

趁建筑没有消亡，忒斯特拚命搾取魔力，控制着一个个黑影——它们在诺尔身前胡乱叠罗汉，变成一块残破而另类的“盾牌”。

黑影虚若无物，却没法做到和同类融合。那些袭来的扭曲黑影撞到这个奇形怪状的阴影盾，被轻飘飘弹开。

借用魔王的黑影防御黑影，还真给他防住了。

忒斯特从口袋里掏出这些年积攒的魔法药水，一瓶瓶往嘴里灌。他不顾一切地使用【永眠之王】，让盾牌维持得尽可能久一点。

【现在您可以好好思考对策了，诺尔大人。】

忒斯特呸地吐了个瓶子，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发音。他一屁股坐在巨龙鼻尖，上下指挥着盾牌，大有在这里生根发芽的阵势。

【不过我的魔力药水和胃袋都有极限，您还是尽快为好。】

诺尔默默收起“防火墙”，没做无谓的争论。那点温暖死死赖在他的鼻尖上，像极了并不烫人的白色火星。

时间有限，必须尽快决断。

带走忒斯特，没人救援其他三人，朝无尽海跑不是最优选择了。如果不引开魔王，那就只能……

遵循魔王的意愿，消灭它。

喜欢疯修士太久，自己也被带疯了，诺尔有些无奈地想。

忒斯特使出这手防御之后，原本寂静的夜晚逐渐热闹起来——

那些人影脱离魔王控制，总会自己咕哝几句。有些吃惊地“哎呀”叫了声，不少叫嚷着“这里好高”，还有少数冲他们使劲挥手，叫着“加油”。

随后它们在嘀咕声中逐渐消散，又有新的移动过来，继续修补暗影盾牌。

“这里好黑呀……”

“天是红色的！”

“好想找人说说话。”

……

属于魔王的梦境碎片窃窃私语。

那些旧世界的残骸试图穿过黑影袭击，又被根根金线拉扯相撞，颓然落地。

诺尔闭上眼，全力思索身上的所有技能。现在他知道了敌人的技能和特征，这是一个游戏难题。

他最擅长这个。

“爸爸妈妈肯定担心死了。”

“怎么回家呢？”

“帮帮我，帮帮我。”

……

获得“死亡”的解脱，魔王的意志残骸还在轻声细语。

让人吃惊的是，魔王尽管疯狂不堪，却没有再扑过来，也没有朝他们再使用旧世界的法术。

它只是徒劳地投掷残骸，扬起梦境……像个想要肆意哭闹，又不敢闯祸挨骂的小孩，只敢摔打手边的玩具。

可是那些玩具足够致命。

巨大的玩具熊踏出海水。它的眼睛松了一颗，在腐烂的布料上摇摇晃晃。飞檐画栋亭台楼阁竖起又倒塌，惨白斑驳的炮筒籐壶般探出布料，指向他们两人。

诺尔擡起头，顶着肆虐的压迫感，看向魔王头顶抽搐的六个光团。

这回没法用拆信刀作弊了，他想。这一切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就算斩断与他的联系，魔王还是魔王——塔赫仅仅存在了两百年，而魔王在这片土地上徘徊了千年之久。

千年的孤寂与腐朽，它几乎失去了所有理智，曾经的人性只剩一点残痕……可哪怕只是一点残痕，它仍然在。

“对不起，一个人待着太可怕了。”

“我不想伤害同胞。”

“可是一个人待着太可怕了……”

……

高矮胖瘦的人影们一人一句，轻声叙说着同一个意志。

哪怕这只是一厢情愿，诺尔仍然愿意相信，这是魔王在压制自己，为他们创造机会……创造一个可以让它永眠的机会。

玩具熊蹒跚着接近，眼看就要朝他们压下。飘摇的嗜血木符下，无数炮筒对准伤痕累累的黑龙，炮口胡乱旋转。

诺尔闭上眼。

他有了一个想法，残忍、直接却有效。

以他的魔力，最多只能使用【摇篮曲】，将目标对象瞬移到十几米外。可是如果……如果用两种完全不同的力量，处理同一件事呢？

诺尔从龙的样貌恢复成人形。他保留了部分龙鳞和龙翼，刻意伸长的发丝遮住了身体。忒斯特利索地翻身落地，他冲诺尔挤挤眼，盾举得低了些。

诺尔活动仅存的一只手，从摔落的包裹中抓出坎多。

“我知道你还活着，”诺尔冷静地说，“不管你是袖手旁观也好，力量真的被压制也罢，我需要你的空间转移——距离不远，做得到么？”

蜡烛独眼颤了颤，有气无力地睁开一条缝儿：“……”

诺尔叹了口气，他伸出自己尚且鲜血淋漓的断手，将血浇到黑蜡烛身上。龙巫妖的血富含魔法，多少能起到点作用。

“……十米。”蜡烛燃起一点点青蓝火焰，小声嘀咕，“最多十米，我不可能抗衡魔王。”

“足够了。”诺尔苦笑。

“想好啦？”忒斯特扭头，俊美的脸上全是血渍与伤痕，“说句实话，我快撑不住了。”

诺尔拖着伤臂与伤腿，跌跌撞撞走向忒斯特。他按住对方后颈，给他的骑士一个满是血腥味的亲吻。

“亲爱的，你尝起来要去杀人。”一吻结束，忒斯特气喘吁吁地说。

“保护好你自己。”诺尔勉强笑了笑，他握紧同样奄奄一息的蜡烛，试着张开了布满伤口的翅膀。

“我还是更喜欢五米以内的距离。”

忒斯特朝他伸出同样伤痕累累的手，“不要丢下你的骑士，记得吗？”

“当然。”诺尔递出残缺的手臂，“我刚想抱起你。”

“啊，这次还是我来吧。”

忒斯特放弃大部分黑影盾，仅控制几个黑影傍身。他背起诺尔，冲向魔王的方向。诺尔伤臂勾着他的脖子，魔杖燃起青火。

那青火燃起火圈，不大不小，刚好能套住魔王的脖颈。

他悲哀地看了眼无声哀嚎的魔王，发动了【摇篮曲】。

【摇篮曲】，将魔王强制向北移动10米。

坎多传送，火圈绕颈，将魔王向南传送10米。

……同时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