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还没反应过来自身位置，就拖着剧痛的身体起身，摆出防御的姿势。他的身体比之前沉重，四肢百骸仍存有隐约痛感，以及针扎似的寒意。

骑士尤金知道，那是他曾无限接近死亡的证明。

“您醒了。”一个空灵的女声说道。

尤金攥紧剑柄，猛地转头，正对上一脸营业微笑的安娜金小姐。

“您的身体状况很糟糕，最好不要剧烈活动。”安娜金彬彬有礼道，“那个诅咒太过强大，就算我们全力治疗过，您的身体还是受了不小的伤害。”

“不用担心，这些伤害不是永久的，您只需要静养半个月左右。”说罢，她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

诅咒。

记忆渐渐从尤金死寂的脑海中浮现。

斩断伪神的头颅后，那令人汗毛倒竖的红影一刻不停地朝他疾冲。它的速度很快，但刚好是尤金能够躲过的地步。

这纯粹是一场折磨。

它没有当即要他的命，而是给他“可以反击”的幻想，让他不眠不休地四处逃窜，等着他精疲力尽、彻底绝望。

作为调查骑士团的团长，尤金处理过成千上万的诅咒。它们和这个诅咒相比，最多算是小孩子打闹——诅咒影子散发出纯粹的恶意，尤金知道，如果被它抓住，他必定会迎来无比痛苦的死亡。

尤金在燃烧的教堂里飞奔，那影子不紧不慢地跟着。它并不理会近在咫尺的安娜金等人，只是一味追着尤金。

向圣徒会求助怎么样？

可是这个诅咒太过强悍，他不确定玩家的“不死”能不能抵御它。圣徒们若为了神牺牲，尚且值得赞美。但为了自己替死……尤金自问做不出那样违背女神意志的事情。

或者就此放弃？

强行拼到最后，他肯定会死得狼狈又难看。可是就这样简单放弃，和“认输”有什么区别？

他奔跑着，耳边灌满风声、燃烧声，以及一声轻轻的叹息。

就在尤金又一次甩脱诅咒红影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力量不算强，随之缠上的魔法符文却将尤金死死定在原地。

【告别时分】

那是稀有职业“圣人”的专属技能之一。它可以，且仅可以让施术者代为承受目标的“死亡”。

鉴于它无法转移目标的伤势和负面状态，在一般战斗中，它是个鸡肋又冷门的技能。但所有高级神职人员都知道，特殊情况下，这个技能会是唯一的解法——

比如目标“遭遇必死的诅咒”。

技能发动，柔和的新绿色光芒亮起。无数符咒闪烁微光，在两人皮肤上游动。

这技能看起来美如春风，却差点让尤金惨叫出声。它像是在活剥他体内的神经，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扯出血肉，渐渐离开他的身体。

几步之外，诅咒红影迟疑地停了下来，像是陷入了迷惑。

安娜金认出了这个诅咒，脸色煞白：“等等，肯定还有其他方法——”

“……如果只需要拉开距离，我可以用空间传送拖延时间。”德雷克的平稳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焦急。

没用的，尤金心想。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状况完全无解。这不是一般的伪神诅咒，他能从其中感受到属于系统的“绝对”力量。

想通过其他手段救他，就像把血输送给一个没了半截身子的人。更何况，安娜金和德雷克看起来都非常疲惫。【告别时分】是最合适的解法，但是——

尤金强撑着清醒，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佩因特。技能发动的剧痛下，他们都没力气再站着，只能灰头土脸地坐在废墟之间。

诅咒红影慢下速度，一步一步走近。佩因特抓着他的手平稳温暖，没有一丝颤动。

那家伙脸上还挂着微笑。

“有更需要你们的地方。”

佩因特对那两人说道，听起来像是在分配打扫任务，“而且技能已经开始啦，要是现在打断，我俩都得死在这。”

死。

不，不行。

尤金猛烈挣扎起来，试图甩开佩因特的手。可惜圣人的魔法不会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拒绝中断，佩因特的掌心像是焊在了他的手腕上。

我的神谕已经完成，我已经可以消失了。但你……

尤金突然止住了动作。

佩因特的死注定成就神，他是不是该顺其自然？

不对，不能这样。就算是死，那个人也该牺牲得更为浩大、更为神圣，戈弗雷･佩因特不该悄无声息地死在一片残骸里，不能因为救自己而……

“我很喜欢这个结局。”

佩因特转过那双绿眼睛，朝尤金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在清醒状态下，冷静地选择了他。我得说，亲自救下尤金先生，比给神当踏脚石愉快多了。”

“嗯，也比救小猫小狗好那么一点点。”他无声地补了句。

“戈弗雷･佩因特！”

尤金说不清自己的语调是恐惧还是愤怒，或是两者皆有。

对，对了。他还可以把手臂切下来。

尤金左手刚想去抓长剑，又被佩因特的束缚魔法抓了个正着。随着那该死的红影走近，尤金的视野越发昏暗，他的头疼得想要裂开，耳膜砰砰作响。

不能这样。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混沌的念头。

为什么不能？……不知道，但不能这样……

“……快结束了。”

逐渐消失的视野中，佩因特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膜，模模糊糊、时远时近。

“……我很抱歉，尤金……”

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道歉？

尤金想要质问，可是他失去了对于舌头和声带的控制。银星直冒的视野里，那个该死的红影缓慢地抱紧佩因特，后者没有抵抗，只是微笑着摸了摸它的头。

……

“不……”

回忆逐渐归位，尤金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声音。

戈弗雷･佩因特不在了，他想。他还没来得及把那个家伙抓回神殿，没来得及听佩因特忏悔。直到最后，他都死得亵渎而不值一提。

尤金缓缓举起双手，摀住脸庞。

“呃。”安娜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

说佩因特没事？

那还真未必，佩因特可是被忒斯特顺手拎走的。忒斯特绝对没有“必须救下无辜者”的使命感。她很确定，带走佩因特的时候，疯修士的表情就像——用一个非常不恰当的比喻——就像麻木捡屎的遛狗人。

就算忒斯特寻找诺尔的路上手滑，把佩因特摔死了，她也不会特别吃惊。

退一万步，那是系统的最高级诅咒。就算诺尔彻底掌控系统，也必须在逻辑规则内处理。佩因特就像被扔进了抢救室，“手术中”的灯还没灭呢。

算了，尤金又不算他们的同伴，就把这个倒霉问题交给别人吧！安娜金小姐很快做出了决定。

“之前那个伪神消失了。”

她决定扔给尤金先生一点好消息，“它的本体被彻底消灭，现在大家可以看到真正的月亮……只有一轮月亮，特别美丽。”

她选择性隐瞒了那个伪神兼职了生命女神和永恒之子的事实。

尤金沉默地垂着头，肩膀有些抖。他仍然捂着脸，双手淹没在逐渐加深的阴影里。

这家伙该不会要哭吧？

太尴尬了，安娜金在心里凉气十连抽，开始拚命思索体面离开的借口。

“……哈。”尤金终于发出一点声音。

安娜金僵在旁边。等等，听上去怎么有点不对劲？

“哈哈哈——！”

尤金朗声笑了出来，他笑得甚至有点解脱。

安娜金悄悄攥住魔杖。完了，这家伙受的刺激太大，该不会就这么疯掉……

“谢谢您，安娜金小姐。我明白了。”尤金放下双手，双眼明亮得有点不正常。

“怪不得他当年那样轻易地叛教……怪不得他隐姓埋名引导那些修士修女……怪不得到了最后，他没有半点迷茫，也没有向神忏悔……”

“怪不得我始终做不到对他下手，始终忘不掉他的话语……”

“为什么？”安娜金硬着头皮接话。

“我信仰他。”

尤金双目灼灼地说道，“所以他是生命女神的化身。”

知晓真相的安娜金如坐针毡，她决定不去评价这个离奇的因果推断。刺激病人总归是不好的，她痛苦地想道。

“他救了我，因为我是他最中意的信徒。他向我道歉，因为他当初对我说，自己只是一名神使。”

“他只能是蒂利亚，必须是蒂利亚。”

尤金微笑着，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

“真是……嗯，精彩的结论。”安娜金努力维持笑容，“您看起来精神不错，我去隔壁帐篷看看。”

尤金喜悦地点点头，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

“仁慈的小姐，愿您的人生充满生机。”

安娜金拔腿就跑。

……

隔壁帐篷。

忒斯特不满地盯着诺尔，诺尔焦虑地盯着佩因特。

诺尔姑且把佩因特从封印中放了出来，又用新鲜出炉的“回溯”权能停止时间，维持佩因特半死不活的状态。

诺尔知道，这实在算不上甜蜜的新婚活动。

但是迷失塔还在城外收拾残局，德雷克也在玩家那边帮忙，努力为身份编出一套合理说辞。诺尔还沉浸在突击结婚的混乱中，他得给自己找点正事做。

于是诺尔想起了那个被他紧急封印的活物。发现那是佩因特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

“唉，我就该让他死掉。”忒斯特撑着脸说道，“那样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来个回溯，我可以带你去见见我的家里人……”

“你做得很好。”

诺尔连忙安抚，“不要着急，等和你的家人打好关系，我们可以邀请他们参加婚礼——你知道的，补个标准的仪式。交换戒指、彼此起誓之类。”

“还有起誓后的亲吻。”

忒斯特畅想一番，满意地唔了声，“好吧，那就让他活着。说起来，我还以为你弹弹手指，就能治好这家伙。”

“就算是我，也不能随便更改系统的逻辑。”

虽然他的塔赫和屎山不沾边，盲目改动还是会出问题。佩因特正常使用了【告别时分】，因此要承受死亡的结局，诺尔还真不好调整。

除非……

诺尔看了眼身边打哈欠的忒斯特，隐约有了想法。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佩因特的右手，缓缓吐出一口气。

【欢迎您的到来，Nol】

【您正在申请调用“管理员协助权限”】

【已创建“普通管理员”身份，可对其开放特定系统权限】

就是这个，诺尔心想。一个系统只能有一个最高管理者，但他可以指定GM协助管理。换成塔赫的说法，神明可以拥有相对弱小的从神。

他的忒斯特是货真价实的神。虽然忒斯特总嚷嚷着自己是诺尔座下教皇，诺尔绝不会真的让他当部下。

佩因特则不同。他的实力还在伪神门槛徘徊，同时对塔赫充满爱意。只要他们谈妥，佩因特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协助管理者。

【您将赋予目标戈弗雷･佩因特“普通管理员”身份】

【请选择“普通管理员”戈弗雷･佩因特可调用的系统权限】

诺尔挨个确认那一排排让人眼花的权限，终于找到了目标——

【您已指定系统权限“生命”】

【“普通管理员”戈弗雷･佩因特将被允许借用系统权限“生命”】

这样一来，佩因特先生可以用生命权限和死亡结果对冲。完整的系统权限，肯定要强于技能带来的影响。

确认操作之前，诺尔看向“普通管理员”这个过于朴素的名称。他犹豫了一小会儿，重新唤起系统。

【您申请重命名戈弗雷･佩因特的“普通管理员”身份】

【“普通管理员”→“生命之神”】

【名称变更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