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魏武三相 太微星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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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秀焉回到所居,将卓鸢之事说与凌重九听,难免惹他一阵希嘘的嗟叹,但凌重九并未再重拾学剑之事,他知道,这个孩子认定的事,九头牛也难拉得回来,让他回过头来投身武学,势必难若登天,自也不愿再讨无趣,撞一回南墙。那孩子经此一事,似沉默了许多,不时的会走神儿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光易过,忽忽不觉过了几日,这天一大早秀焉刚提着背篓出去,正撞见慕容岱来找他去玩,那丫头问了方知他正要到草原上采些野菜菇之类,当下拍着小手嚷着要跟着去,秀焉无耐,只得应了。当下二人一起出了松居,堪堪绕过阵结,突然见一个人影徜徨其间,似正不得其门而入,急急跑过去一看,却正是屈云。经过上次一战,这个少年看起来变了许多,威武坚毅的小脸上而且略有些瘦了,平添了几分焦躁、稳重,他已再不是那个玩耍嘻戏、拍马旋弓的屈云了。上次的事让他知道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只有汉人上乘的剑术才能打败草原上最精悍的狼。如今也不知他为何来找秀焉,这刻见到二人正走过来,手中却拎着一个简陋的鸟笼迎过来,道:“焉,我等你两天了,但……但我却进不去……”
秀焉闻言一愣,不知所措地警戒望着他,慕容岱早惊喜地叫了一声,突然如小鸟般跑过去攫过那个鸟笼,脸上倏地溢着好奇、喜爱的神色,瞪大了眼睛望着里面,原来那笼中放的正是雪日秀焉所救的折雁。这刻看它病态尽退,乌黑的羽毛竟放着光亮,可见这些日条理的极好。这刻见慕容岱逗它,扑棱着翅膀竟鸣了几声,也反过来拿眼睛瞪她。他们大眼瞪小眼不说,却闻屈云又道:“我日日喂他芦根与少许铜,它已经好了,今日我就还给你。”
秀焉行过去,这时慕容岱正逗得有趣,却被他取过笼子,托着打开竟将那雁捧着放了生,那雁初出枷笼似是尚不知所错,在秀焉手上拿眼乱看了半晌,方噭然振翅飞去。难免又惹得慕容岱一阵失望的叹声:“秀焉你干什么,我整天叫你大雁,你也不用真的把它当兄弟啊!真是可惜,我还想和它玩几天,都被你这只大傻雁给搅了。”
屈云也不禁一怔,道:“秀焉,你……你怎么把它放了?”
秀焉道:“大雁不是我的,本就该飞在天上,骏马本就应在草原上奔驰,若是因为我们喜欢就让它们不能自由,那与段国人欺负我们有什么不同?”
屈云闻言猛地一怔,突然迎面跪了下来,纳头拜了一拜。此举甚是唐突,秀焉二人正说那鸟,登时被吓了一跳,慕容岱犹为奇怪,绕屈云看了半晌,呐道:“屈云,你……你干什么?”秀焉也自不解,忙要拉他起来。却恁拉不动,不知所措地皱眉奇怪地道:“屈云,你……你快起来啊,为什么一直蹲在地上?”
屈云坚持着不起来,眼中竟凝着一泓漩然欲下的泪水,抬头望定秀焉道“焉,你能帮助大雁,请你也帮帮我……”
秀焉自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帮得了他,忙道:“你先起来再说,但我怎么能帮你呢?”
屈云见他不答应,还道他有意推脱,更加有劲地跪着不起。秀焉不知他所求何事,更不知自己能否做到,故而不敢遽然答应,但如今看起来,自己若是不先答应,屈云是决计不会起来的。当下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屈云见了,心中一喜,脸上顿时泪笑交溢着起了身,却被慕容岱作状刮着小脸,笑道:“这么大了还不知羞,又哭又笑的,象什么男儿汉,你到底有什么事?”
屈云脸上一红,收了泪容,突然眼光转冷,道:“我要为我爹报仇。”
秀焉闻言先是一怔,不解地哺喃道:“报仇?你……你是让我为你……”
慕容岱闻言也大瞪其眼地道:“什么,你……你让大傻雁替你报仇?他如何能打得过那个卓什么啊?”
屈云见他们误解,忙歉然一庄,自腰间革囊中去出了一个布包递将过来,却被顽皮又好奇的慕容岱攫去,匆匆打看一看,竟是一册手抄的薄书,翻了几页,除了能看懂几副图外,上面尽是些汉字。她以前随秀焉学过汉书,但汉字却没认得多少,如今她瞪大了眼睛看有几个似曾相识,弄了半天也认不得几个,当下意兴索然,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那,却尽是些鬼画符,给你——”当下迳将它扔与秀焉。
秀焉接过看了几页,心中猛地一震,当下已了然了几分,谓屈云道:“你让我教你这些汉字?”
屈云点了点头,道:“这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给我的,我们学了他就一定能找卓鸢报仇了……”
秀焉闻言默然无语,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更不知道屈云口中那个“很厉害的人”的剑法,究竟能不能打败草原上不败的神话。段国五大狼主的修为并不是寻常的武功所能对付得了的,屈蒙、丹莫都不能,卓鸢能在片刻之间打败部中所有的高手,仅凭手中这卷剑谱就能打败他么,他不知道。半晌,他喟然叹了口气,却闻屈云急道:“怎么,你不愿意?”
秀焉点了点头,屈云已目如急电地道:“你害怕?”
秀焉又点了点头,屈云见状突然愈加生起气来,怒道:“难道我们慕容部的仇就只能放弃么?”
秀焉道:“如果不放弃,可能会死更多人。想想将来你若是打败了卓鸢,段国会杀我们更多人,来更多、更厉害的人。”
屈云突然义愤填膺,大声谓道:“但我们就不能反抗么,任他们一年又一年地掠走我们的牛羊马匹,亲眼看着杀我们的兄弟……”说着说着,他突然泪流满颊,一把夺过那卷剑谱,愤然挥泪便走,边走边道:“我今日就去段国找那匹恶狼,好叫他们知道我慕容也有不怕死的勇士。”言罢果真加紧了脚步向北便行,突然却听秀焉似是无奈地大声道:“屈云,我教你……”
屈云正且哭且行,急得几乎失了心神,直待慕容岱重又喊了两遍,方能听到,闻言突然抹泪折回来,拉住秀焉,意似不信地道:“你答应我了,真的?!”
秀焉无奈地点了点头,屈云顿时如获至宝,忙颤抖将那卷剑法交与了秀焉,这刻慕容岱也似乎顿时对那册东西产生了兴趣,也凑过来看。秀焉无奈地凝望着他,沉重地接过那卷剑谱,良久方道:“剑谱我们可以教你,但不能保证能教得好。”
屈云忙道:“不要紧,我们先学学看,我爹早说过晋人的武功很厉害,我们只要永不言败,终能打败那头恶狼。”
“什么恶狼,他叫卓鸢。”慕容岱的记忆突然似是灵光了许多,竟记起了卓鸢的名字,她突然话锋一转,拉着秀焉与屈云不放,撇着小嘴道:“你们都学了,我也要学,我可很聪明哩……”那知话犹未毕,早惹得屈云破涕为笑。秀焉看她那天真烂漫的模样,也不禁莞尔。慕容岱自是不解他们如何都笑,怔了半晌,还道说错了话,拧眉回想却始终不知所以,复又惹得二人一阵暗笑。
自此,秀焉便日日执了那卷无名剑法细加研习,屈云与慕容岱二人有空便来找他,或与谈一道出去放牧。秀焉一有所得,便急急告与二人,他自己本不愿学剑,但这里只有他一人以前随父亲学过一年,有些功底,屈云与慕容岱二人初识晋国汉人的功夫,如初学语的孩子,处处都要详加讲解,有些动作非得自己谙熟方能传与他们,自然而然地练了起来。但此套剑法颇为博大精深,不入其深根本无法明其底里。好在居处尚有一个凌重九在,但秀焉又怕他逼自己练他的剑法,有不懂处,也不给他看那秘笈,只口上说了向他请教,凌重九似精通剑术,造诣深不可测。秀焉所有的疑问到了他这里,无不迎刃而解,尤其难得的是,凌重九不但讲得清晰入微,有时甚至亲自挥舞一段树枝演示给他看,其一招一式竟与那剑谱所说的变化极其相似,令秀焉茅塞顿开,进境神速。
数月下来,一套博大精深的无名剑法给他半学半悟,九剑一百八十式啃了个透练瓜熟,演练起来竟然轻灵飘逸,剑花迂转,闪转腾挪,神乎其神,这秀焉年纪轻轻,孱弱无力的生命突然迸发出了强悍者也难以期及的惊人光芒。倏忽之间,风涛隐隐,天上风云际会,若有惊雷,一棵树后倏地闪过一道人影,独臂仰天观望那朱霞明丽,白云卷舒,慨然叹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一名提剑寰中、削平天下的万世之师……”
独臂人影消失了。
旁边围观的屈云与慕容岱惊叹地望着秀焉,许久慕容岱方上来拍手,秀焉剑法虽有进境,但自幼体弱,不耐久劳,一套剑法尚未演完,早已气喘吁吁,上气难接下气了。倒是屈云身强力壮,虽不似秀焉那般领悟的透彻之至,但被秀焉手把手耐心地教过六、七回,也演得呼呼声风,气势不凡。慕容岱见他们一个比一个用功,也不禁缠着秀焉要学,但她向擅不善繁复之事,更是练得一塌糊涂、歪七扭八,看得秀焉与屈云二人大摇其头。后来她索性放弃了只看秀焉与屈云演练,为他们准备饭食,还不时怂恿他们以竹代剑,实地比剑拆招,但因为体质问题,秀焉每每拆到一半便力有不逮,两下只好自行练习。
练到后来,秀焉向凌重九请教那卷秘笈篇末一套叫‘贝叶眼藏’武功,想不到凌重九竟然对此篇十分推崇,听他说此功比中原著名的‘隔纸观灯’、‘剔窗窥月’两种上乘功夫更为精妙。一听秀焉言及此功,千叮万嘱地让他们照着勤修不辍。原来这套剑法精妙绝伦,而这套‘贝叶眼藏’更是踏上剑道的上乘法门,无上妙法。因为初学剑的人,大多看不清对方的招式而落于下风,‘贝叶眼藏’正是锻炼人深湛灵神察照能力、眼力和对剑式的感觉,其练法是每日目注随风振动不止的树叶,观看它的振动,用耳听它的振动,用鼻子嗅它的振动,用心感受它的震动。直到看得清楚听得仔细,然后不断挪远距离,再看再听,直到有一天能在十丈外听清看清一片贝叶轻微的振动,才算小有成就。而后来,还有剑法上快、准的配合,一场下来,对手的剑术再高深莫测,在我眼中只不过一枚轻叶籁籁振动,不足言害。我只须以拈花拨叶手段,轻轻揭过,天下高手,有何可敌?
这套‘贝叶眼藏’乃是进入剑道大乘的终南捷径,可以说是天下武林中千金不易的秘密。秀焉与屈云福缘不浅,自不待言,却不知正是这套武功,及早将草原上的连个平凡少年带入了剑道极至的境界,令他们更加深悟到了这套无名九剑的深髓,实在是博大精深。
时光荏苒,自从屈云与秀焉开始学剑,已经两年多了。其间段国云扰自不待言,但乞郢自从上次一役,更是敢怒不敢言,经过此段,秀焉与屈云二人剑术稍有小成。这些时候,黄藤部又有几次前来挑衅,屈云每次都忍不住要出手,但都被秀焉止住,并告他道:“我们俩眼下的剑术,尚不是卓鸢的对手,若是这刻逞血气之勇而引起卓鸢的注意,不待我们羽翼稍丰,此人便会痛下杀手,如此一来,我们此生也难有报仇之望了。”经他这一说,那屈云果然冷静了下来,甚至段国云人拿他的父亲嘲笑慕容部人,他也竟能忍得下去,但私下愈加勤奋地练剑,将所有的不快尽皆发泄到了剑术上。
两年的时光实在快得很,凌重九的伤在两年之后,益加严重了。
草原深川上的丹枫白露,挥袂霑襟,不觉岁月几经,倏忽在任。慕容与北面的邻国宇文在柳城交战,名震天下的‘北月刀尊’宇文形胜一口气斩了十一位慕容高手的人头,令慕容一时无人为将。但五十里秀却依然深谷逶迤,高山岩岩,丝毫不闻上振于天的锺鼓之音,不见下蟠于地的旌旗缤纷。草原上却有两个少年,如雨后春笋一般,破坚而出,在莽莽荡荡之中,倚剑长啸。
秀焉与屈云长大了,长得好快,而调皮的慕容岱也变成了姑娘了。对于这一点,慕容岱突然有了失控的感觉,她发现这两个人长得越大,自己就越觉得他们似乎在脱出自己的控制,这点她很担心害怕,但同时心里却又有种莫名的惊奇,有时倒反而希望看看他们长大的模样——如今她连自己也控制不了了。
忽一日晚上,凌重九仰观天相,但见流星起於牵牛,入于太微,龙形委蛇,其光照地。不觉脸色泛灰,惊惶莫名。
秀焉奇怪地问道:“伯伯,你……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痛了?”
凌重九眉头深锁,久久方道:“此夜夜天相看,近日你们慕容的国君慕容廆将有大难,或者是我,我们必有一人将有不测……”
秀焉闻言,吓了一跳,急忙道:“怎么会了,凌伯伯你与我们的国君素不相识,而且……而且伯伯你的伤都快好了……”
凌重九闻言,生怕这孩子再为自己担心,当下也自一笑,引为杞人忧天,一笑置之,但小秀焉忘记之后,他却吊影惭魂、仰天太息,陷入了沉思之中……
接下来的时光,秀焉日日听那凌重九讲述江湖典故,剑宗流派。他似乎在着短短的时光内,要将江湖上所有的事都告诉这个少年人,最显然的是,近日他身体愈来愈为不济,但也没有打坐疗伤,这一日正讲到中原各宗的暗器手法,凌重九略为一滞,喟然叹道:“说到天下各宗各派的暗器,其中以江南晋国潇湘剑派的‘流荧神针’与西川‘无影门’的‘月芒散照’最为上乘,但它们还远远算不上天下最厉害的暗器……”
秀焉恭恭敬敬地聆听着,此时不禁问道:“什么才是最厉害的暗器呢?”
凌重九希望给这少年一个很深的印象,庄容说道:“天下最厉害的暗器是人心,可怕的人心……”
秀焉似懂非懂,望着孱弱的凌重九点了点头,若有所悟地道:“‘流荧神针’与‘月芒散照’虽然能夺人命,但毕竟有迹可寻,人心却……却是怎么伤人的?”
凌重九默运良久,喟然一叹,抚着这个少年,说道:“孩子,你说得一点也不错,人心伤人是在勾心斗角,机关算计,这些才是令人防不胜防的致命暗器,即使你身怀天下无双的武功,但与这种暗器相比也相形见拙……”
秀焉瞪大了眼睛望着老人,道:“凌伯伯,你……你也被人算计么?”
凌重九望着这个天真的少年,欲言又止地仰叹一声,清咳了数声,转了话题,意味深长地缓缓道:“孩子,伯伯最近身体越来越差,恐怕时日无多了。我从不欠人什么,告诉我你有什么心愿,我必助你完成。”
秀焉闻言一怔,但看他如此认真,当下想也不想的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我的父母。”
凌重九眉头深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这个愿望恐怕我难以帮你实现了,因为我再也回不到中原了,非常抱歉,你还有别的愿望么?”
秀焉看了看凌重九,心中沉吟未定,欲言又止地转身去看那滋滋冒烟的药甑。凌重九心中有气,愤愤的一拍床塌,踉跄而起,边咳边忿然道:“有什么话就说,婆婆妈妈的不象个男人。”
秀焉看了他一眼,稍掬愁眉道:“但伯伯你现在……”
凌重九攒眉怒道:“焉儿你几时学得如此虚伪,你……你以为我只剩几茎残骨,一副枯骸,倒在床褥之间,恹恹待毙是么?”言毕重重地哼了一声。
秀焉看他如此生气,不敢再多踌躇,无耐的道:“我爹在时,他在林东最高的一棵松树上救了一窝交嘴雀,从那最高的树顶上可以看到一些东西……”
凌重九不待他说完,接道:“你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是么?”
秀焉道:“我爹说等我长大练好了轻功,要我自己去看,但我现在……”
凌重九“唰”的站起身来,突然不知为何,二话不说地一把抄住秀焉的腰带将他提起,快步出了树屋,“嗖!”地一声提气飞速地向东掠去,不待秀焉说话,须臾到了东边的林中。时值交秋天气,西风辰起,白露为霜,渐渐疏散的林中飘浮着挥之不去的岚霭,飒飒而行的凌重九倏地顿住了脚步,前面果有一棵七丈来高的巨树,他撼了撼秀焉道:“小子,你指的可是这里吗?”
被挟提的秀焉神情无耐地点了点头。
凌重九微微一顿,倏然驻足,将秀焉放了下来,拍了拍手,长长喘了口气,堪堪提了口真气,斜睨了静立的秀焉一眼,问道:“小焉,刚才为什么不喊不叫?”
秀焉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凌重九心中好奇,沉默了片刻,凝重地开口道:“你不敢说?”
秀焉看他着急,于是仰起小脸接道:“我刚才只说了句交嘴雀,你就把我拎到它的鸟窝下,我那还敢说什么?”
凌重九望了他一眼,捻着胡须喟然一叹,道:“孩子,你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我最近是内力有损,但施展轻功时骂你都可以,别说和你聒噪几句了。”
秀焉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吁了口气,叉开话题,指着三丈外一棵大树接道:“凌伯伯,就是这里了。这棵树是这里最高的树木,在树顶有一个交嘴雀巢,几年前我和爹在这里练武,有两个小雏雀掉下了窝,爹可怜它们,就施展‘飞腾虚渺’的上乘轻功到了树顶,将它们放回巢里。之后我爹站在树顶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南边,我喊了他数声他都没察觉到。直到他飞下来,我问他在看什么,爹却没回答,他只是含泪问我想不想学‘飞腾虚渺’,他说只有学了上乘的轻功才能亲自去看……”
秀焉说着说着,眼中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良久,突然发现凌重九正一脸严肃的纵目四望,警惕地静听着林中的静谧,不禁为之一怔,问道:“凌伯伯,你在看什么?”
凌重九忙挥手止住他的话锋,做了个息声的动作,片晌方语气迟疑地哺喃道:“不妥,不妥,太静了,静得有些不同寻常。但又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我内力损了,警觉也失了……”
秀焉纵目四览,瞪大了眼睛道:“没有啊,凌伯伯你也忒煞小心了吧。”
话犹未完,凌重九已自“哦”地一声,自嘲地笑了笑,轻拍了拍秀焉的肩头,拉起他的手,向仰起小脸的秀焉和蔼的道:“焉儿,如今你已不能习武,我助你达成心愿,可好?”
秀焉仰脸看着他,点了点头。
凌重九庄容地望了这棵高楸一回,心中微微一震,但继而眼中倏然闪过一股凌越的豪情,面色一庄,一声长笑,单手提起了秀焉的腰带,纵身而起,恍然之间尤如巨鹏凌空,鹰飞鹫起般步空而起,匆遽之间却已到一棵高三丈的树枝上,但见凌重九稍一点足,又飞腾而起,如御长风般地飘然地斜落到了那棵高树的树冠上,倏然刹住身形。低头一看,身下四尺树枝间果有一用松针和枯枝搭的一个鸟窝,里面衬垫着地衣和藓类,还有三个嘴形奇特的雏雀。它们上下两个嘴壳尖部交叉,体羽朱红的,头顶亮红。确实惹人喜爱。他正欲招呼秀焉,突然发现他双眼清泪莹莹,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南方……
凌重九欲言又止,俯首南瞰,顿然形神一爽。
但见数十丈外,一方密无可入的深林中央,松篁斗翠,竟有一泓碧水,潭中郁郁葱葱、伏层起叠的生了许多株形优美的藕荷,夭夭灼灼,颗颗株株,青叶间尽是清姿脱俗、硕大鲜素的白莲,其形其状,或如醉杯,或如玉碗,其白若素,娇俏婉然,堪当得花叶俱佳,并具芳香。
凌重九心头突然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感动,不意辽东边荒偏林之间,竟有一番如此的景致。他看了眼神情戚然、默然无动的秀焉一回,轻轻叹了口气,温声道:“焉儿,为何流泪?”
秀焉怔望着那浴水皎然的莲花,一任颊间清泪划面,泣道:“凌伯伯,你可知我娘叫什么,她的闺中名字叫青莲……”
凌重九闻言眼中酸涩,心中怅然,意欲温言开解几句,但又知他年级虽小,却脾性坚毅,片言支语,如今定难竭抑他煦煦难断之情,当下不禁吁声长叹,道:“这燕代果然气吞万里,乃是出英雄的地方,早听说大辽水纵横如剑,不知焉儿能不能有暇时带伯伯一睹其风采?”
秀焉知道他有意让自己忘痛,当即含泪点了点头。
凌重九却高兴得很,沉吟片刻,然后摇着头默然他顾。
此时残月渐隐,晨曦初现,辽阔的疏林草原,飘荡着欲散不散,欲聚无聚的岚霭林雾,清风拂过,恍如舟行大海,飘飘荡荡,不能断绝。年过半百的凌重九,终年挟剑远游,倥偬江湖,难得有居室闲处、凭高远眺的机会,他何曾想到自己如今竟能点足跂立,大袖飘飘,凭临于燕国八方极阔之林端,展目万里江山,联想起中原群雄纷争,江湖浩荡,而岁月宛如流水消逝,昔日轻狂任天下,挟剑少年游的景象依稀历历在目,而如今大行将至,方知世间所有,再精彩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瞬即空,怎能不让人概叹人生苦短,乱世明主无觅、英雄何在啊。
凌重九长长吁了口气,强提丹田真气,昂首仰天一声长啸,似欲一舒心胸之淤塞。继而低首俯瞰,信口长吟道:“江山云万里,晧首缈星河,弹剑三尺足我愿,白鹤声鸣振九皋……”其词气悲伉,令人闻之不禁心中暗凛。
突然间……
高吟之声戛然而止,倏忽间代之以突如其来的静谧与沉默。
秀焉转头一看,发现凌重九一脸肃容,骇异的望着东边动也不动。不禁奇怪地斜首俯瞰,顿时心中突地一声。但见雾霭息隐间,几十余丈外的层林间冷光闪闪,寒光烁烁。他裂目细看,心中竦然一惊,仔细辩别,林中竟磷磷的藏伏着成无数的金甲刀兵,横剑陈戈,精钢箭镝闪烁着摄人心魄的雪一般的冷芒,慨然不动地指向林东的一片草原上的道路——这跃马渔阳的必经之路。
显然,这里正酝酿着一件惊天大事,凌重九正欲纵身飘落,幽远静谧的林中突闻一声清脆的绷弦的响声,惊遽忽现,群鸟惊起,紧接着但闻“嗖!”的一声箭啸,一道寒光如电般一闪而至,雕翎羽箭,四十余丈,声到箭到。
凌重九双脚倏点,于三尺树冠之上腾身斜略,同时一把将秀焉倏地抛高了三尺,用他那唯一的右手一把抄住了那疾如流星,力如开山的羽箭,快速的一览,但见上书着‘宇文硕’三个字。飞速转身间将箭“嗖”的抖手射回,倏忽间又一把接住了那堪堪落下的秀焉。同时但觉身形难以自持,晃了晃终不能平衡那如山的力道,跌身下落。这所有的动作快如闪电,迅若奔雷,说来繁复,但实际上却发生在不过一息之间,间不容发。哪知凌重九身在半空,远处突然又是一声绷弦箭啸,挟着一股骇人的锐响,声歇箭至,内伤未愈的凌重九本就孱弱,着个名叫宇文硕的箭又力重千钧,凌重九但觉左腿一阵椎心的剧痛,欲断无断,阵阵地浪涌而至,倏忽间已是一身的冷汗,仿佛失去了半边身子一般。他强撑着提了口真气,腾的一下,二人自空急堕,扑的仰天委颓于地。还好秀焉在他之上,这一跌一砸,直令得凌重九脊骨如要断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竟又仰跌。扑的一口鲜血喷出老远,喉间惊遽地低喃道:“宇文硕——”
再看凌重九的左腿,血海穴已被划开了三寸来长的血槽,鲜血流个不停,片刻之间染红了一片衣襟,那宇文硕竟于数十丈外一箭射伤了他的左腿,也忒骇人。秀焉一交爬了起来,抢步上前,伸手扶起凌重九,一下抱住了他,咽喊道:“凌伯伯,凌伯伯……”
凌重九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一把推开秀焉,按捺不住心中惊骇担心,间断叫道:“焉儿快走,快!”
秀焉看他如此难受,哪里肯走,他一把紧紧扶住凌重九,剑眉一坚地坚定地道:“伯伯你受了伤,我不能下你不管!”
凌重九痛得眉头深锁,急忙封了几处穴道,然后摇着头说:“宇文硕是宇文国的绝顶高手,是名震天下的‘北月刀尊’宇文形胜的侄子,杀人如麻,你快走!”
秀焉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但继而凝重地开口道:“他既然这么厉害,我们想走也走不掉的……”凌重九心中焦躁,却又无法说服他离去,闻言不禁不以手捶地,跌足长叹。说话间,铁骑溅草,银鬣乘风,前面马蹄疾起,倏忽间渐渐欺近。凌重九与秀焉骇然惊顾,但见东面突然出现了一干十余个骑士,他们个个头带白色兜鍪,绛衫裤褶,身穿银装两裆甲,手提弯刀铁剑,背上斜挎危弓,马鞍上佩有箭壶,里面放满了雕翎箭。
一行铁骑到了近前,为首之人身着紫衫,外披金装两裆甲,生得是身材魁梧高大,大脸宽颐,虎目棱棱生威,头留短发,背上束着一口奇特的长刀,刀长四尺五寸,宽一尺,厚两寸,端得是力猛刀沉,那上面更镂了一只巨虎,仰首长啸之状,望之令人生寒。此人左手左手执鞭止住众骑,右手掣缰羁勒,骑下的黄膘良驹“唰”的旋止,骑术之精,马驹之良,无不令人暗暗击节喝采。不用问,此关看衣着就知此人必是名震宇文一国的宇文硕了。
此人浓眉一剔,驳马望了凌重九与秀焉一眼,缓缓将目光转向了凌重九,双方目光一触,都不禁为之一凛,但闻宇文硕声音伉直,操着一口流利的鲜卑语道:“阁下何人,方才看阁下提纵之术乃中原绝学,阁下又身穿汉服,必非我族!”
凌重九也以一口鲜卑语应答道:“不错,在下是南朝晋人凌重九,阁下是宇文硕?”
“不错!”
“在下今日有幸得见宇文国绝顶刀客,这一箭受得其所。”
“我不认为阁下有何幸遇,阁下既懂我鲜卑语,想必对我宇文略有所知,慕容部对待晋人用的是牛羊奶酪,我们用的是刀剑斧钺。”
凌重九自嘲一笑,道:“看来今天难脱砧板之缚了……”
这时旁边的秀焉陡然站起了身,仰起脸来,突然截口道:“你是宇文的绝顶高手,但这样对凌伯伯不是英雄所为……”哪知他话犹未歇,宇文硕身后一人抬手“啪!”地就是一鞭,嘴中骂道:“竖子无礼,在我们定远将军面前敢如此讲话!”
秀焉痛得急忙用手一捂,却已是一脸的血,火辣辣的疼痛无比,但他理也不理脸上的鞭痛,仰起脸看着宇文硕。那骑士“咦”了一声,看秀焉不服,不禁怒气上冲,正要挥鞭再打,凌重九急忙将他拉在怀里,宇文硕挥手喝止,向秀焉道:“不必理他,你认为我射杀此人非英雄所为,说说为何?”
秀焉不卑不伉的道:“你是宇文的铁骑统领,弓马战阵是你的长处,却也是凌伯伯的短处,你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有失宇文高手的名号。”
宇文硕觑然一惊,深顾秀焉一眼,面色一庄,欣赏的道:“你说的有理,我既然被国人称为草原的雄鹰,宇文的不世高手,就不能让人输的不服,我可以给你们一次一展所长的机会,但有一点是绝不会改变,那就是你们必须死。”
凌重九仰天大笑,抹了把嘴边的鲜血,豪气干云道:“想不到在这极边之地,竟遇到了位真英雄,我很感激你给了我拔剑的机会,但有一点,不吐不快。”
宇文硕道:“请说!”
凌重九道:“在下素闻贵国与汉人不睦,但还不至于见到贵部族人就必死无疑,我之所以必死,恐怕是因为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是么?”
宇文硕笑道:“阁下果然见识不凡,今日你们出现在这里,算你们不幸,但我答应你们的事,待你伤愈后定然守约,不过这段时间恐怕还要委屈你们了……”一言及此,宇文硕挥一挥手,身后四人甩镫下马,抢上前将二人以熟牛筋将凌重九与小秀焉捆了个麻花结,扛到了两匹马背之上,一干骑士打了声呼哨,几人纷纷上马,挥鞭策骑东去。
林中雾霭几已散尽,熹微的辰光渐渐的消退,红日甫从林东升起,几缕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
凌重九、小秀焉二人身在马背,随宇文硕诸人渐渐趋近了林中的军对,但见前面胡甲林列,刀扬弓张,兵无举旌,马无栾铃,个个虎视耽耽的望向林外草原上的一宽宽的道路,跃马燕国都城大棘城、幽州渔阳的必经之路。秀焉爬在马背,恰好看不到林东草地,好奇之心焦急不已,瞪裂了眼角也仅能看到其中之一隅,不禁向挨旁的凌重九道:“凌伯伯,他们在等什么?”
凌重九道:“在等一个人。”
秀焉道:“一个人?在等什么人?”
凌重九道:“焉儿,我又不是诸葛亮,怎么会知道他们在等何人……”话未说完,方才鞭苔秀焉的那个人上前狠狠的抽了凌重九一鞭,骂了声“闭嘴”,喊了两个武士用布巾将凌重九二人的嘴勒了个结实,方才冷扫他们一眼,迳自离开。
秀焉心中叹急却又无奈,爬伏马背的姿势实在令人难受,稍一动身就觉着出气困难,浑身酸痛,只得乖乖的待着,望着地上的青草白露直发愣,如此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接近了巳牌十分。他正觉着无奈,斜眼望向东厢,突然发现这数百伏兵列前一人脱列而出,“唰!”的从背后抽出一枝雕翎箭,张弓搭箭,“嗖”的一声从南首射到北首,羽箭方落,林中伏兵个个弓上弦、刀出鞘。
等了约半个时辰,远处的草原上传来了一阵闷雷,震得地皮微微颤动。这时宇文硕策马直闯列前,抽出背上长刀,望着林外道路,高高举在半空,静等时机下令出击。渐渐地,这阵震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
林外传来了轰轰的马蹄声,清翠的銮铃声,秀焉忙斜目东望,枝叶遮掩间,只看到一对黄衣铁骑,旌旗烈烈,袖带飘扬,大旗上书一个‘燕’字,旗下为首之人身着白色段襦,外罩一身明光铠甲,胄顶红缨,手挟长剑,素手策骑,施然而行,他身后一四旬左右健仆,手捧一杆旌节,紧跟在为首之人身右。这一行人约百余人,马上骑士个个手提兵器,向南而行,看起来似乎是出使的使臣。
直到此时,秀焉心里猛地一震,暗自愕了一会,又悚然惊醒,心脏几乎要跳出了胸膛,那大旗上的一个‘燕’字,使他欲喊不能。因为燕国乃是他们慕容的国君慕容廆所创,如今虽未名为燕国,但却一直用一个燕字,以正旗号。慕容和宇文、段国同属鲜卑一族,同族不同国,而且慕容和宇文、段国素有世仇,莫大的辽东竟不能相容。如今眼看自己国人将受伏击,明知惨剧将生而却不能疾声喝止,裂大了眼角紧紧地瞪着渐渐行近的对列。
须臾,慕容的行列已近四十丈内,伏兵列前的宇文硕据鞍观望,眼中寒光一闪,悬刀忽落,前列的数百弓箭手弯硬弓,搭铁箭,弦拉满月,强弓硬弩,弩箭齐发,直射慕容的对列中部对尾,显然宇文硕有令活擒其首领的用意。这一惊变突生,令人防不胜防,慕容众骑顿时大乱,兵伏马倒,立刻横了一片,为首之人骇然大惊,举目向四周略一审视,方弄清伏兵何在,百余骑卫护着首领,掠骑向北狂奔,哪知冲出不到数丈,林中宇文硕策骑挥刀杀出,堪堪挡住慕容诸众的去路。一时之间,林中铁骑四出,前后夹攻,顿时将慕容的人马困在中间。刹时之间,但见箭风啸空,飞啸的弩箭宛如漫天飞蝗,绵绵不绝,激风而啸,携带着刺耳的锐啸划空而来,慕容的人马顿时人仰马翻,形势危殆已极。正在此时,但见那为首的白衣将军白马四蹄翻飞,在乱箭中纵横闪躲,奔驰盘旋。
宇文硕策骑而出,挥刀大笑,高呼道:“慕容狗贼,见到我宇文硕还不下马受首。”
慕容诸众为首的白衣将军,神情猛然一震,马上恢复了平静,仔细打量了宇文硕一眼,道:“宇文硕,我乃慕容国国君麾下手下的折冲将军皇甫真,你我鲜卑诸部三日后将于渔阳议和,晋朝皇帝陛下要封我国君为燕国公,你为何今日拦途截杀,你想违约造反么?”
宇文硕哈哈笑,收回马鞭,提马上前道:“议和?慕容廆在做白日梦,今日你死在眼前,我不妨明言,让你做个明白鬼,段国与我宇文国君早有协议,在燕代这块土地上,燕国公只能有一个,惟有德者居之。你慕容是三国之中最弱的,年年还须向我们两国纳贡才能保全,‘燕国公’三个字慕容廆受得起么!?今日本想假渔阳议和之名,行刺杀慕容廆之实,想不到抛砖引玉之计,只捞得一群虾蟹,慕容廆真是胆小鼠辈,竟不敢前来赴约。”
皇甫真闻言脸上掠过诧异之色,继而勃然大怒,伸手抽出长剑,指点宇文硕喝道:“无耻狗贼闭嘴,你我三国共约议和在先,如今宇文毁约伏击我国在后,还胆敢出言不讳,对我国君不敬,我不杀你,何不为人……”言毕,策马高挥长剑,狂飙而至。
宇文硕一声长笑,挥动长刀拍马而至,劈头就是一刀,这时两部人马拼杀渐毕,慕容人少势孤,几乎死伤殆尽,只剩下皇甫真的近百贴身士卫紧紧被宇文的众武士合围一处,此时双方兵卒都停了械斗,纷纷瞩目于宇文硕与皇甫真之战。
皇甫真早闻宇文硕的盛名,招式之间力道用到了十分,他大喝一声,一招‘横空托月’,耳中“锵”的一声惊鸣,胯下之马曲蹄前窜,几乎不能忍受被压的如山力道。双方才过一合,实力之差,尽现无异。皇甫真觑空看了随身老仆及手下诸人,见大势难挽,猛然沁出一身冷汗,正心中焦急,突闻他的随身老仆喝道:“皇甫将军莫要分心,小心应敌,生死诀择,老奴等人的皆愿跟随将军。”
皇甫真闻言精神一振,脸色转沉,眸现杀机,不及间顾宇文硕侍仆对手下老仆的喝骂,勒缰旋马重又杀回,愤力与宇文硕撕杀在了一起。
是时,天光业已大亮,方才的生死场已趋平静,只剩下满地的刀枪尸体,颖颖荠草尽皆成碧。四个宇文部众这时将驮着凌重九、小秀焉二人的马匹牵了过来,心中焦急不安的秀焉斜目四览,此情此景殊非己愿,无助的叹了口气。此时看到戮力酣战皇甫真、宇文硕二人,不免将所有的希望冀于皇甫真一人,可惜皇甫真悉力拼了三十余合,连宇文硕的衣襟也未碰到,不免提心吊胆。再看宇文硕,挥刀于谈笑之间,哪有丝毫败迹。
皇甫真心中烦躁,马上功夫殊难敌宇文硕,心道时辰久了,绝难反败为胜,思量之间,恰接了一招与宇文硕飞马错过,左手突然“唰”地从腰间犀带中“嘶”地抽出一柄三尺长的软剑,其光如雪,剑挟雷霆,回手一剑疾劈而出,直取宇文硕腰间。眼看剑锋即将刺及其身,皇甫真正心中庆兴,哪知此时惊变突生,宇文硕背上似乎长了眼睛。猛然一个大返身,左手中食二指闪电般的堪堪攫住了软剑的剑尖,顺势一带,慕容颂直觉拉力如山,一把被拖到了马下,直摔的他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不待他重新站起,宇文硕已拨马返回,偏身以长刀直抵皇甫真的咽喉。这时,一众宇文武士不由分说,传来了阵阵的喝彩声。
宇文硕俯首望了皇甫真一眼,脸上笑容一凝,微微一怔,旋即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接着他笑出了声,道:“皇甫真,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宇文硕最精善者并非弓马战阵,而是内力拼杀吧。”
皇甫真心中羞急交加,惭愧的看了手下诸众一眼,勃然变色,两眼一睁怒声说道怒向宇文硕道:“宇文硕,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杀了我吧。”
宇文硕眉腾煞气,冷笑一声道:“想死还不容易,我长刀往前一送,你还能活?但你死了不会带给我任何好处,不过留下你或能向慕容廆讨些好处。”
皇甫真闻言目眦欲裂,大怒喝道:“我不会让你如意的!”言间突然昂首以喉直迎宇文硕的刀锋,宇文硕何等厉害,他早有防备,快速的收刀回鞍,凌空一指点中了皇甫真期门要穴,挥手令几人将皇甫真及其手下一一绑了,长长打了声呼哨,喊了声“起风”,领先拍马率一干铁骑西驰而去。
秀焉、凌重九和皇甫真一干诸人被宇文武士反绑着置于马背之上,宇文硕吩咐手下将尸体掩埋,然后又认真地清理战场撕杀过的痕迹,胡哨一声,众武士纷纷提了兵器上马,吆喝连连,杂沓之中纵骑而去。倏忽之间,纵横有几,一膘铁骑弛了约六十余里,不久到了幽林中的一处行寨,进入了简陋的寨门一看,里面只有就地取材临时搭的几处松木房舍,一所马厩,简陋至极,显然是暂时的营地。
宇文硕甩镫下马,旁边一名武士赶过来将他的马牵到了别处。他当先跨进了中间一舍,方一坐下,已有人端过一斛马奶酒来。宇文硕屏退侍夫,吩咐武士将擒获的一干百余人提到帐下,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转向了被强按地下的皇甫真,道:“皇甫真,你今日被擒,还有何话要说?”
皇甫真暴跳如雷,双目火赤,大喝道:“宇文硕恶贼,要杀要刮,悉听尊便。想那‘北月刀尊’宇文形胜何其威名,他的侄子竟然作起了强……”哪知不待他‘盗’字出口,一个武士早上拉啪啪打了他四个耳光,那皇甫真顿时满口是血。
宇文硕毫不为意地冷笑一回,道:“嘴硬有什么用,难道我还怕你的嘴比我的刀硬么?”言毕,又是一阵得意的狂笑。
皇甫真满面通红,怒眼圆睁,喝道:“宇文硕,你要的是我,我皇甫真区区一条烂命,任你处置。你若还是个草原上的英雄,就放了在下的侍卫兵卒,他们都是无名小卒,在下一人在此足矣。”
宇文硕抚案掀唇一晒,道:“皇甫兄你太天真了,人放不放得看我宇文硕的心情,为免被慕容廆笑我宇文硕不谙待客之道……”一言甫毕,当下长笑一声,立刻吩咐左右道:“将皇甫真的侍卫全部黥面,剃光头发,在左脸刺个老鼠,右脸画个乌龟,也好让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国君慕容廆胆小如鼠,不过是个缩头乌龟!”一言及此,四下早突然爆发出一阵得意狂笑,那群宇文的武士齐声应命,纷纷带着阴残的笑意亮刀就要动手。一时间被俘虏的慕容的勇士个个面如死灰,冷汗洋洋,吓得上下牙床直打颤。正在此时,哪知那皇甫真也忒刚烈,反绑的身子猛地站起,一头撞向旁立的一个武士的刀上,那个武士心里一凛,急忙掣刀后退,但饶是如此,再看那皇甫真左肋下已然鲜血淋淋,赫然已多了一个血洞。殷红的鲜血倏然激沥而出,洒了一襟一地。
宇文硕见状,心中不由暗暗一震,连忙吩咐左右拉住他,察看其伤势,得知仅是左肋重伤,但性命并无大碍,方稍稍松了口气,继而不屑地摇了摇头,狡黠阴狠地向皇甫真道:“阁下,你方才之举未免太莽撞了,如今本尊虽然没有抓住慕容廆,但他既然让你去议和,想来你也值些钱,如果你不幸死去,我还留你的手下何用,他们将一个不留的被削首处死,暴尸十日。”
皇甫真闻言,神意惊遽地猛然沁出一身冷汗,脸色微微一变地道:“你要用我要挟我家国君?”
宇文硕没有回答,嘴角噙着一丝阴残的笑意,嘿嘿冷笑道:“折冲大将军,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到本尊用你之时,你自然就清楚了……”一言甫歇,他挥手令左右释放了皇甫真的贴身老仆服侍皇甫真,将他们及秀焉和凌重九四人压下去,丢到了一座木质牢中,关门出去了。方此之际,牢处骤然传来了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其间夹杂着碟碟怪笑,四人心下惨然,不问可知必是那宇文硕将众俘行了黥面酷刑,此人手段残忍,明明早晚要杀了他们,但在他们临死之前,还要羞辱一番,实在令人发指。皇甫真与那老仆早目眦欲裂,双目火赤,破口大骂,不想立刻招来了几个武士,上来强硬地在四人嘴上塞了块硬木,骂骂咧咧地出去了。一直到了午时,几个武士给他们送来不足一斤的鹿肉,丢在地上,方将硬木拔下。
皇甫真心中悲痛,这时顿足不已,连连悲愤叹息。
那健壮老仆灰白的长须乱发都不停颤抖,安慰他道:“事已至此,将军不必难过,你已经竭尽所能了,眼下我们身陷囹圄,恐怕离开此地都难……”
皇甫真闻言,目眦欲裂,颓然地道:“都怪我皇甫真无能,此行辜负了国君,更辜负了慕容的千万子民……”他扭曲着脸,嘶哑的自怨自艾。
老仆道:“皇甫将军,此次乃是宇文和段国设陷于我慕容,怪不得你。”
皇甫真突然担心地道:“但宇文硕得不到好处,马上就会杀人,到时……到时……”他到时了半晌,突然瞥见了凌重九与秀焉两个,目中顿现抵防之色,警戒地倏然住口。这时,一直盘膝调息的凌重九,突然悠悠醒来,经过这段静心调息,他腿上伤势已无大碍,当下吁声摇了摇头,将头转向别处,象是哺喃自语地徐徐道:“事到临头,抱怨又有何用,若是抱怨能让我们逃走,我也抱怨几句好了。”
这句话顿时惹得那皇甫真一阵大怒,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勃然变色,两眼一睁怒声说道:“你又是什么人,敢对本将军无礼!”
凌重九洒然一笑,并不回答,却反问道:“若是我们四人中有一个人有机会安全离开,你与你的仆人谁会先走?”
皇甫真闻言脸色大变,倚墙而卧的他突然弹起,直扑凌重九。凌重九忙闪到了一旁,皇甫真本就有伤,而且又被绑着,本来打算踹死此人,但这时哪里能伤得着凌重九半分。旁立的老仆突然喝止道:“皇甫真还不住手!……”一面警戒地转向凌重九,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机会当然是我们将军先走了。”
凌重九摇头太息道:“若是如此,髯翁也无话可说了。”
这时,那老仆突然神情一庄,向凌重九道:“这位老丈,不知你有何高见?”
皇甫真闻言,鼻中不屑地冷哼一声,正要阻止,却被那来仆挥手止住话锋。凌重九静静地望了那老仆一言,转想秀焉道:“你可以问问这个少年有何妙计?”
“问他?”皇甫真这下顿时又怒,那老仆却全然不顾,竟然审慎地转向了秀焉,那神色中丝毫没有轻视之容。秀焉吓了一跳,急忙不知所措地摇头去看凌重九,见他暗暗点头,当下翻了翻身,有些惶恐而恭敬地道:“老人家,我也是慕容人,皇甫将军若是想让你安全走掉……”
他话犹位毕,皇甫真早已神意惊遽,悚然一震,急忙道:“小子,你乱说什么?”
秀焉静静地望了他一眼,小脸上溢着一股超人的智深勇沉,诘问地道:“你若是想让所有的人知道,为什么不再大声些?!”
皇甫真猛然一惊,立刻住口。
秀焉道:“你方才不顾一切地扑到刀上,无非是想让这位老人家有机会不受黥面之辱,而老丈却比你镇定自若得多,你这么维护一个仆人,不觉得奇怪么?”
皇甫真这会真得吓坏了,急忙做个息声的动作。老仆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秀焉一眼,但闻他恭敬地道:“要想安全离开,只有一法。待会当宇文硕开出条件,皇甫真将军可以请求让老人家回去送信,他们不会相违的,到时不就可以安全离开了。”
皇甫真与老仆闻言,无不精神一振,连连点头。那老仆眼光闪烁,忽然生出了铮铮之威,良久,忽又望着秀焉道:“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秀焉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道:“我也是慕容人,叫焉。”
老人哺喃地点了点头,这时那皇甫真却大放其心,忽焉神色闲正,辞气悲壮地谓老人道:“辽叔,到时还烦请辽叔稍信给尊敬的国君:段国、宇文背信弃义,与其达和无疑于虎谋皮,我国年年岁贡,只会养肥他们的兵马,如今唯有一战,方可真正自保。请国君勿要以我为念,即刻起兵护防,我不会让宇文硕拿我威胁到大王,你一走我就会北拜自刎。”
老仆闻言,为悲难胜,仰天太息,良久默然说道:“好,你的话我一定带到,你放心吧。”
皇甫真悲涕如霰,忽然释怀地雄怀一笑,一口咬起地上的肉来大嚼。凌重九与秀焉见状,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心中慨叹,他们虽然不知这老仆是谁,但他的真实身份一定比皇甫真高去很多,而他才是这次议和的首脑,他侨装为仆,显然机智得很,这皇甫真的耿耿忠心,也让人顿生风啸啸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之慨。一时间,牢中的气氛郁沉下来,四人无语,静静地等待着宇文硕的招见。
正在这时,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清啸,这啸声酣放自若,但却不刺耳,妙响震动林壑,响遏溪云,时而高伉遐举,时而若醉酒低吟,抑扬潜转。过了片晌,应声和者忽然群起,象是有不少的人。仅此功夫,寨内忽然大乱,屋内几人骤然听到衣袂破风之声,四人所在屋顶上忽焉飘落一人,酋然有声,有顷而叹,那群宇文的武士闻声,倾巢冲出,就在此时,寨门外陡然冲如入十几个神气飘逸白衣剑客,但见他们个个手提三尺青锋,背束剑鞘,俱是纤髾束腰,足登剑靴,飘洒已极地冲进来见人就杀,这群人武功实在高得很,一出手便杀了十几个宇文的武士,其他的武士见状,顿时一涌而上,那群白衣剑客倏然围成了一个圈,以背向内,如同一个巨大的球不停地在宇文的刀林中旋转,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挡着即死。
不过片刻,囚房顶上那人振臂而起,凌空之时背上长剑激飞而出,秀焉等人但闻一道龙吟之声骤然响起,此人攫剑在手,剑风嘶空,凌空洒出万点寒星,罩向了刚出屋的宇文硕。他的剑术高绝,与宇文硕当地一声响交,火花迸溅,竟然棋逢对手,两人都不禁一凛,刹那间,刀风剑气激荡有声,凌厉之极,淅凛凛如寒风扑面,显然造诣之佳,已臻化境。他们这一打,那个白衣剑客们组成的人球,突然滚向了囚牢,到了牢门陡地散成一排,挡住门口,早有两个剑客踹开牢门,上去二话不说将四人身上捆绑解去,疾声喝道:“我们是慕容北剑门的弟子,快随我们走!”
“北剑门?!”
四人闻言,都不觉不禁一怔,大感讶异。
凌重九心里猛地一震,脸上掠过一抹困惑之色。他在江湖上纵横多年,早听说过北剑门大鼎鼎大名,这个宗派乃是五年前中原百宗论剑的十个魁主之一,名为十大宗派。宗主名叫李遐吟,江湖人都敬称为羽觞先生,此人被时人称为剑中的鬼才,剑术之高之绝之鬼之奇,自不待言,他的夫人李秋浦,人称郁悒夫人,以一套拂叶手及惊人的美貌名震天下,北剑门本在慕容,如今闻风来救,本无可疑,但凌重九却心中总是不安。
那两名剑客见他们犹豫,不禁大怒地道:“你们若是在不走,休怪我们师兄弟收剑而去了!”
四人当下相互看了一眼,立刻跟了出去,一出门口,那群北剑门弟子突然又变成了与个球,将凌重九四人围护在中间,旋转这滚出了寨门,仅此功夫,四人纵目四览,但见地上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那边一个身着一袭潇酒、飘逸的雪白儒衫的中年文士死死缠住了宇文硕,令他无暇分身。所以,一干北剑门弟子顺利地杀出了宇文的营寨,其中一个辈分稍高的弟子吩咐四名师弟护送凌重九四人先走,他们重又杀入寨中接应宗主,当下那四名弟子与四人片刻之间走了几里之外,正巧遇到那群被黥面的武士被几个北剑门弟子带着,那群武士乍见到大将军皇甫真,顿时掩面而泣,跪倒了一片。
老仆目赌此景,浑身颤抖,长须微颤。皇甫真更是剑眉倒挑,目眦欲裂,杀机狂炽地暗暗切齿,蓦地从一个武士手中夺过一柄长剑,欲要折回去手刃宇文之敌,却被老仆一把拉住。他转身向六个北剑门弟子一抱拳,道:“六位,我家大将军深感贵派宗主救命大恩,有道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将军他日必有厚报。我们就此别过,诸位请擅加珍重!”
六个白衣剑客纷纷攘臂,其中一个高瘦的弟子道:“老丈太客气了,我们宗派乃是清静剑派,不喜多涉红尘,厚报就不必了。况且,我北剑门也是慕容的宗派,外国刺客入我慕容行凶,任何国人见了都会出手相助,本宗也是路见不平,岂能不管……”言毕,向皇甫真一抱拳,道:“将军,请恕我们只能送到此地,我们还要去接应宗主,就此告辞了!”
皇甫真闻言,也感激地抱拳为礼,道了声“告辞!”
六人当下收剑,攘臂挥袂而别,正在这时,旁观的凌重九蓦地扬声奇怪地喊了一句,不知为何,那六个白衣剑客闻言,一起驻足转身,但又似乎陡地一变,急忙装做若无其事地就走。那但凌重九却长啸一声,洪声地道:“六位慢走!”
那六人闻言各自一惊,相互看了一眼,使个眼色,顿时换了一副庄然的神色转身。皇甫真与那老仆都正诧异,凌重九转向皇甫真道:“皇甫兄,你可知道我刚才喊的是什么,他们会一起立刻转身?”
皇甫真道:“你喊了什么?”
凌重九扫了那六人一眼,道:“我用高句丽话喊了一声‘站住’。”
这句话顿时将那六人吓了一跳,皇甫真也面色微变,心头一震,道:“怎么,你怀疑他们不是北剑门的弟子,但刚才明明死了很多人,而且……”这时,那个高瘦的白衣剑客脸现不悦,双目倏地闪过一丝冷峻之色,提剑轩眉道:“阁下是谁,怎么空口白牙出口伤人,我们若不是北剑门弟子,为何会杀那么多的宇文高手?”
凌重九目似急电,声如宏钟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有点不懂了。在下凌重九在一个月前还曾在江南晋国见到羽觞先生和郁悒夫人,当时他们正在潇湘沚作客,与潇湘沚的宗主神衿一剑九韶大侠和西岳莲花山剑壁的有琴疏姑娘相携远游吴越,这时恐怕尚在吴下,又怎么会突然经过此地呢?”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那六个剑客脸色大变,那个高瘦弟子抱剑凝立,倏然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凌大侠,在下幸会了。我们宗主确是刚从江南的丹阳归来,一路还说起凌大侠武功高强。怎么,凌先生能一个月后就到了燕代,我师父与师娘就不能吗,这是什么道理?”
皇甫真众人闻言,也纷纷点头称是。
凌重九却陡然大笑,捋髯道:“但可惜的是我刚才说的都是在下的一念之想,髯翁一个月前并没有在江南遇到你们的宗主,他怎么会说起我呢?!”
这句话如同一个惊雷,顿时将那六人震在当地。凌重九的话立刻证明了他们在说谎,若然他们真是上剑门的弟子,有为何不肯承认,承认反而要撒谎呢?皇甫真骇然一惊,惊魂未定,那老仆早一挥手,一群被黥面的武士立刻围了上来,那六人知道再也隐瞒不住,一时间脸色泛灰,惊惶莫名地拔出长剑,恼羞成怒地杀了过来。那群武士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再加上他们手中没有兵器,六个白衣剑客一时如虎入羊群,卷起一阵凌厉的剑气,猛地劈开了重围,刹时间,飞沙走石,劲风狂飙,端是惊人地直取那皇甫真与老者。
眼看那剑气淅凛凛着肤如刺地卷来,虹射而至,这时忽闻一声清啸,一道人影如云龙惊现,舒手将那六道银练般的耀目精芒束到一处,待众人看到他们身形稍定,但见那出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微神剑’凌重九,他竟然独臂一招攫住了那灵动得毫无形迹、迅若闪电的六柄剑尖,将那细如游丝的剑光揽入手中,如拾草芥。只此一招,那六人再也动弹不得,面红耳赤地死往后拽,却却怎么也脱出出去——所有的人震慑了。
六白衣剑客惊骇得脸色大变,凌重九微微一笑,轻轻用力一捏,那六柄长剑的剑尖“砰”地一声一起折断,犹有余威地斜飞出数丈之外,“夺!夺!”地深钉在树上。六人吓得一旦脱出,立刻倒掠出老远,转身就跑,却被凌重九陡地一声暴喝“站住”,竟然都不由自主地如遭雷击,骇然立住,瞪大了眼睛惊骇地回过头来,脸色泛灰,惊惶莫名,浑身只有颤抖不停的份儿了。
凌重九道:“回去告诉你们的所谓的‘宇文硕’,说我和他还有一场剑要比,我在此恭候他的大驾,你们走吧!”
那几人闻言,没想到他的要求竟是如此简单,先是不信,继而如逢大赦,满脸感激地飞快折了回去,旁边的皇甫真矍然色动,有些惊骇地不知所措,良久方与那老仆一起过来,抱拳为礼。皇甫真道:“原来……原来阁下就是名震天下的‘太微神剑’凌先生,刚才多有失礼,还请恕罪,但……但他们既然与宇文硕是同一伙的,方才又怎么会救我们呢?”
不待凌重九回答,那老仆面色凝郁,神色一庄地道:“因为他们都是高句丽人……”
凌重九点了点头,道:“皇甫兄不妨细想,不难发现其中的破绽:慕容、宇文、段国几日后于渔阳议和,接受晋国的加封,宇文与段国完全可以在渔阳下手,却又为何不辞劳远,于草原密林间据木为寨、结草为庐,大费周章呢?方才我只是用北剑门的宗主试试他们,想不到就他们太心虚了,立刻露出了破绽。”
一番话说的皇甫真连连点头,同时心中仓惶惊骇,反问道:“那么……那么伏击我们的又会是谁呢?”
那老仆面凝寒霜,沉吟片刻,神色一动,捻须道:“只要想一想这件事发生后,谁的得益最大就不难知道了……”一言及此,转身向皇甫真考询道:“皇甫将军,你认为是谁所为呢?”
皇甫真脱口而出:“高句丽国?!”但他继而脸色郁结,凌重九突然接口道:“贵国不是与高句丽签有和约么?”
老仆拊掌淡淡地道:“凌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高句丽古称朝鲜,系周时箕子旧封,汉初为燕人卫满所篡,结果只传了两代就败亡了,但其地域仍归汉朝所有。后来到了汉元帝时,朝庭之恩威已不能左右千里之外的朝鲜,于是高朱蒙纠众自立,创建高句丽国,后来日渐强大,屡寇辽东。如今其国国君美川王虎视于东,宇文、段国蠢蠢于西,我慕容地处辽东,腹背受敌,情势逼人。如在肉在砧上。美川王素来心机且毒而深,若是所猜错的话,这次纯属高句丽国的一条毒计,不外是想让我国君加怒于宇文,与宇文和段国交战,高句丽则趁我国中兵力空虚,遽然出兵。”
这老仆坦而言之,历历如绘,有若目睹,凌重九心下暗暗惊服无似,皇甫真依然不能相信地道:“但……但和我们交手之人明明是宇文硕,我以前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如果他不是宇文硕,又有谁能和他长的如此相似呢?而且他还自损了那么多的人,真是……”
凌重九没有回答,却转身向皇甫真与老仆一抱拳,道:“两位既然已经知道了幕后的真机,又何必非要知道这个‘宇文硕’是谁呢,在下还约了他在此论剑,想来他们不刻就会到此,你们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皇甫真闻言连连点头,慨然抱拳,深施一礼,道:“今日在下多承凌前辈援手,大恩不言谢,在下皇甫真希望他日凌大侠能到京师一行,在下必定扫榻相迎。”
凌重九点了点头,望了那老仆一眼,道:“在下早听说慕容的国君慕容廆雄才伟略,为当今天下第一人杰,他日在下若是有暇,定当到京师一行,前去拜谒,诸位请!”
那老仆恭恭敬敬地聆听着,到此也向凌重九深施一礼,望了旁边的秀焉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当下众人挥袂而别,不久消失在了深川之中,直到他们走净,一时林中只剩下了凌重九与秀焉两个。秀焉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群武士远去,奇怪回头问凌重九道:“凌伯伯,你好象认识那个老仆人,他……他究竟是谁啊?”
凌重九回过头来,突然意味深长地嘱咐道:“孩子,那个人不是别人,乃是你们慕容的国君慕容廆!”
“什么!”秀焉眼睛瞪得更大,难以置信地道:“我……我只知道他是国中贵胄,但……但伯伯你怎么就能知道他就是国君呢?”
“感觉,我周游天下列国,从来没有一个人有他那般龙形虎姿,那身仆人的衣服更加衬托出这种气质,焉儿,你要好好的记住他的样子,他才是慕容真正的霸主。”
秀焉不知他今日的愈气为何总是嘱咐,当下又道:“伯伯,那个‘宇文硕’究竟是谁啊,怎么和‘北月刀尊’宇文形胜的侄子长得一模一样?”
凌重九道:“伯伯我以前曾去过高句丽国的国都丸都山城,素闻国中第一门派为紫柳剑派……”
一直在旁边聆听的秀焉突然插口道:“紫柳剑派,难道天下真的有紫色的柳树么?”
凌重九笑道:“丸都山城又名柳京,城内遍栽绿柳,尤其是王宫大内,可谓‘紫陌春风,柳尘细雨’,而紫柳剑派弟子三千,贤者四百,他的宗主乃是当今高句丽国国君美川王的同胞兄弟,也就是被封为玄素圣王的魏武三相,但此人从不入朝,他与一个叫宗政辅的神秘人物分别为美川王的两大谋士,这几年高句丽国屡屡对慕容用兵,峻极一时,可以说都是这两个人的功劳。魏武三相在高句丽国可以说是个精神领袖,素有‘山中宰相’之称……”
秀焉仰着小脸,道:“但这个宇文硕又什么关系?”
凌重九道:“魏武三相为高句丽国绝顶高手,他精善剑法易容之术,如今的这个宇文硕恐怕是魏武三相其人了……”一言及此,他突然迟疑地沉吟一回,有些默许地哺喃道:“能死在他的剑下,也不枉此生了……”
秀焉没有听到他最后那句自语的话,但有关魏武三相事已让他神情猛地一震,突然想起了几日前凌重九夜观天相时说的话,心头一震,面色遽变,急急地道:“凌伯伯,他既然这么……这么厉害,而且伯伯你又受了重伤,我们以后再和他比剑如何?”
凌重九突然将眼睛一瞪,少有得郑重其事地道:“焉儿,人可以一死,但不能无信,仁义礼智信五德中以信为首,古有季布千斤一诺,我刚才既然说了要与他比剑,就算舍去此命,也不能失信于人,不管他是什么人也好!”
“好一个季布一诺,千金不易,凌重九过然如我所料!”
这时,两道人影翩若惊鸿,宛如神龙腾霄,鹰矫翔舞,突然掠了下来,秀焉心头一震,不禁一怔,但见这两人一个身着紫衫,外披金装两裆甲,生得是身材魁梧高大,大脸宽颐,虎目棱棱生威,秀焉一看,立刻认出他就是那个装扮宇文硕的人,如今他似乎除去了面上的伪饰,露出了他的庐山真容。但见他头发长长,一张端正的脸上,修眉入鬓,虎目含威,嘴上有两撇胡子,颌下也有些胡子,看起来年纪与凌重九差不多,但兵器已经由刀换为了狭长剑——秀焉知道这才是魏武三相。至于他旁边的那个人,却正是方才假装北剑门宗主羽觞先生李遐吟的人,但见他朗眉俊目,举止飘洒,风流倜傥,这刻他的背上竟然束着凌重九的黝木长剑。凌重九瞪大了眼睛,转向魏武三相,神色一庄地道:“阁下一定‘山中宰相’魏武三相了,在下幸会。是都说紫柳门剑术无双,易容精妙,今日看这羽觞先生,果然与真人一般无二,髯翁佩服!”
魏武三相竟然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攘臂还礼道:“凌先生客气了,在下也素闻先生名流吴下,举世无双,今日这些伎俩本为燕人所设,更是我王兄严命,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点伎俩,如今自然是难逃先生法目,此人面目实在不足污染先生之目,倒是在下早有到中原讨教之意,今日相遇,实在是三生有幸!”一言及此,魏武三相脱去了金装两裆甲递与那个假李遐吟,并将他背上的黝木长剑取回,双手奉还与凌重九,转谓那人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先率领众人先回丸都……”
那人闻言颇为一惊,望了凌重九一眼,担心地道:“宗主,但……但你一个人留在此地,属下怕……”
魏武三相有些不悦地淡扫他一眼,徐徐地道:“今日我能与凌兄相会,生死早已不计,不该担心的就不要多说,况且那皇甫真走了,不日就会率领高手折回,你要看着宗中弟子客死异乡么……”
那人闻言,不禁一愕,悚然惊醒地恭身应命,但依然不肯离开,屡次欲张口,但都没能说出。
魏武三相却早已会意,神气平和地从怀中取出一道令牌,递给那人道:“十日后我若是不能归国,你就执此令登上宗主之位,宗中高长老、矮长老和胖长老可升为积行长老,两年后下山积功累行,并带我上奏天子,就说我已归命,不能再为他分忧了。你走吧……”一言及此,魏武三相揽衣踯躅,仰溯清风不语。但他语言间丝毫没有生死抉别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发自心底的洒脱与高兴。凌重九心中暗暗惊佩,这个人确实是一代人杰,国士无双,光看这一点,他的剑术一定高明得很。
那人闻言,却早已挥袂霑襟,接过令牌跪地拜了三拜,一言不发地纵身远去了。一时间,林内只剩下了魏武三相、凌重九和少年秀焉三人了。凌重九这时忽然转向秀焉道:“孩子,今日凌伯伯正要完成一生最无憾的事,我有一事要告诉你,你可知道你练的行寐剑法是何人所创么?”
秀焉闻言,奇怪地摇了摇头,不知他在此时为何说这件事。
凌重九沉吟一下,才叹道:“孩子,伯伯瞒了你许久了,今日却要说出真相。那套剑法其实就是我的‘太微剑法’,伯伯怕你拒绝,才让屈云求你教他……”
秀焉闻言,仓惶惊骇中一怔,瞪大了眼睛道:“什么,但……但这是怎么回事?”
凌重九沉吟片刻,然后摇着头说:“当今乱世,伯伯怕你他日被人陷害,无力自保,所以才出此下策,你既然心中无碍,身上多一套剑法难道就会令你误入歧途么,若果真如此,只能说明滞碍在心而不在剑,伯伯此言,你可有领悟?”
秀焉是何等聪明,闻言惭愧无地,早已蕴泪躬身下拜,道:“伯伯,都是焉儿无知,害得你老人家为我如此劳心,焉儿错了……”
凌重九看他年纪轻轻,却已深谙炼心之道,心中大慰,仪容谦和地抚须捋髯,深深点头,将他扶起来,道:“孩子,记住伯伯一句话,心为万法之宗,世间最上上之法,无不出乎一心。有道是立得一分性,保得一分命,你虽有顽疾在身,但只要使此心常住性地,病不为病,法不为法,剑不为剑,轻弃病剑如埃尘,自然可以做到融通境地!”
秀焉对此言似懂非懂,迟疑了一下,恭恭敬敬地聆听着,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但旁边的魏武三相却惊骇失色,神情猛然一震,但他马上恢复了平静,这场剑还没比,他已经知道结果了。凌重九剑术显然已入化境,由剑入心,由武入道,而这一点,也正是他穷其一生所追求而尚未求到的境界,如今听他一言,也望尘难及,瞠乎其后,不得不自叹不如。但他没有就此放弃,因为他也和凌重九一样,是个一诺千金的人,说出去的话向来一言九鼎。
场中的气氛凝结了。
时值未牌时分,但见林中日光偏斜,浮云翳日,风吹疏叶,籁籁有声。林间落下的影隙闪动着迷人的朦胧,轻轻地移摆着,偶有一缕日光映在了魏武三相那狭长夺目的剑上,顿时如流水一般,倏地消失在那令人心颤的剑尖上,无影无踪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高句丽国的绝世高手,一个是中原晋国的剑中真宰。如今远隔万里的他们,早命运的牵引下,终于手中各自握着他们的长剑,站在了对面。开始是静谧无声的沉寂,继而他们之间忽然惊雷倏起,相隔五丈,但如凝结了一般。稍时,他们之间蓦地坠下了许多青叶,被激下的树叶。就在那青叶飘零旋转落下之时,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颤动长剑,连绵不断地以剑身轻拍那缤纷的叶子,被拍中的叶子陡然变成了刚铁刀片,纷纷锐啸着嘶风射向对手。一时之间,但见两人远在五丈之外,剑花迂转,青色的“飞刀”漫天飞舞,挟山倒海一般罩下,其间偶有碰在一起的,顿时啪地碎为青点,点点疾射,夺夺地深入树杆中,无影无踪了。而两人那化作万点寒星的剑式一面攻敌,一面御己,顿时若决江河,纵横不绝。这场奇异的比试令秀焉心中激荡,但见这两个人渊停岳峙地身形不动,但地上的青点却铺满一地,一时间场中俱是碎叶所散发的清香。
稍时,两人间的树叶消失了,秀焉尚未看清他们如何停止,两道人影却宛如神龙腾霄,鹰矫翔舞,手舒青朦朦、红澄澄的光华,穿插迂回,纵横跌宕到了一处,若非秀焉练有上乘的‘贝叶眼藏’,他是绝难分清敌我的。饶是如此,他也看得很吃力,但这是他提高剑术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肯放过,昔日自己对‘太微剑法’的不解之处,如今一经凌重九在实战中演出,顿时恍然大悟,了然无碍了。
魏武三相的剑本就狭长,如今再加上他如同行云流水,轻似紫燕穿林,三尺青锋在他手中化为了一团若有若无的光影,分光承影,顿时无形可见,无迹可寻。他和凌重九都是无双的高手,剑上早已浸染了几十年的功力,一时间金木相交,却散发着铿铿的金铁之声,惊心动魄,而那沛然莫御的剑气着肤如刺,顿时将少年秀焉迫到了七、八丈外,尚能驻足。
忽焉之间,两人神威凛凛,剑挟寒光,电舞星驰地交过三十几招,两人的剑术似乎无穷无尽,源源使出,其间从无因为招数倾尽而产生障碍,打到尽兴,在剑花迂转,嘶声连绵之中纵声长笑,穷震林壑,响遏溪云,令人耳鸣心跳。在秀焉那灵眸之中,两道人影倏忽化为两道鸿影蝶形,棚棚而飞,一套‘太微剑法’九剑一百八十式,在凌重九的手中舒若流云,守为主的‘星转河汉’使凌重九轻松地躲过了对手的万点寒星,御剑式中的精华‘九星同烁’顿时使两人间星云缥缈,缕断而出,其间兵器交击,如同星光灿烂,璀璨惊人。
秀焉一见,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套剑法的博大精深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喜的是凌重九纵横自如,如棉裹铁,刚柔兼济,似乎已经掌握了主动,那魏武三相虽然呵气成剑,挥御起来如天上银河倾泻而下,连绵不断,但也正是他太过于流转变幻,显然变成了北斗中边缘,失去了主动,只能绕着中心旋转,而凌重九却反而剑式越来越拙,越来越少,越来越轻松,因为他如今如同北斗七星的中心,立极主定,应化无穷,以不动而应万动,以主宜客。如此过了二十招,那魏武三相稍扳回点优势,凌重九却挥袂而起,但见光坠如雨,石破天惊,他手中长剑攒了五朵剑花陡然散开,待那五花再散而为十,再散为十五,魏武三相心中惊骇,旁边的秀盐却已惊喊道:“五帝朝元?!”
‘五帝朝元’乃是最为精妙绝伦守剑式,但此时凌重九稍加变化,顿时变成了‘太微剑法’中最骇人的攻剑式,但见凌重九手中星河昭然列象,太微宫隐,五五之花形成了亮暗不等的苍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炬,黑帝叶光纪,黄帝含枢纽,凌照大地万方,剑之所至,神州无不仰视。这一招乃是‘太微剑法’的秘中之秘,绝中之绝,一经使出,断无失败之理。那秀焉正自高兴,但场中神意惊遽的魏武三相却悚然惊醒,猛地发现了黑帝叶光纪分野突然光暗,当下他神色一动,略一迟疑立刻毫不迟疑地一剑迎上,场中蓦地惊变横生,一道青朦朦的光华陡然溅起一蓬血雾,但见红光迸现,凌重九砰地坠地,黝木长剑失手飞出几丈之外,但他的胸前偏肋处却插着一柄剑,一柄狭长剑,魏武三相嘶地一生拔出了那柄剑,收剑而退。而凌重九却血染长襟,不能阻止。
秀焉啊地一声惨叫,难以置信地猛扑过去扶住了凌重九,片刻之间,他由稳操胜券立刻轮入了心灵颤抖的深渊,他双手颤抖着,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陡然目睹凌重九,声音悲怆,大颗的泪已掉了下来。
“凌伯伯,你……这……是不可能的,怎么……”他几乎口不成言,颤抖惊骇得不知所措。
凌重九机伶一颤,眼中却尽是笑意,悲怆的笑意,道:“孩子,不……不要难过,天下没有无敌的剑术,这……就是这一剑的教训,血的教训……你要记住……”
秀焉目眦欲裂地点了点头,他回头狠狠地瞪了魏武三相一眼,猛地跑过去拣起地上的黝木长剑,飞身扑上,直取魏武三相,那魏武三相竟然渊凭岳峙,三剑就将他的剑震飞,静静地望了他一眼,语中竟然带着悲怆之色,道:“你凌伯伯快不行了,你还是去看他吧!”
秀焉闻言,目光如刀地望了他一眼,立刻拾剑跑过去扶起凌重九,这时见他鲜血满襟,已然无救,顿时大哭。凌重九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深深地望了魏武三相一眼,清颜惨淡,无力地笑了笑,颤抖着嘴唇,许久方道:“焉儿,我……我们走……”他的声音是那么孱弱,但却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秀焉为悲难胜,泪如雨下,沉重地点了点头,将长剑收好,怨毒地瞪了魏武三相一眼,背起了凌重九。
又是这么一个情形,在两年多以前,他也曾这样背过这个老人,而今天,秀焉又背起了他,但不同的是,如今秀焉已经长大了,而凌重九这几年瘦弱了,如今背起来却不比往昔,但秀焉的心却比昔日更沉重、痛苦了,这两年多来,凌重九的殷殷垂爱、汲汲见怜,已令秀焉将他当成了最后一位亲人,而如今,他却要失去这唯一的一个亲人了……
※※※
青草依依,露下芳林。
秀焉背着奄奄一息,血流汩汩的凌重九,缓缓东行。蹒跚的脚步,蹇蹇的足音,绞动着湛湛青天里的郁郁悲苦,仰望深川,但觉浮云翳日,悲风动地。凌乱的硬草荆棘磨烂刺破了他的双脚,裂足之痛锥心入骨。少年眼里凝着一股吃力的坚毅和朦胧的泪水,悲涕如霰,他恨自己身罹绝症,恨自己武功低微,只能眼见凌重九前辈——这个自己最后的亲人倒在魏武三相的剑下……
秀焉泣下霑衿,但一直紧缄其口任其纵横,他怕,怕一开口就再也不没有力气走下去。凌重九肋下殷红的鲜血沿着他的后背沥沥而下,染碧了一路的青草。老人无神的望着那瑟瑟青草、湛湛青天,这里的一草一木和中原的好像,这种熟悉的感觉使他想到了故乡和垂髫时的歌谣,他一生周游天下,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别离故国,匆匆云雨十年,如今忽焉忆起旧事,旧人,不觉慨然坠涕,朦胧间如同神游故乡……
经过一番挣扎之后,他口里发出一阵“荷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久久无力的低喃道:“焉儿,你……要带我去……哪里?”
秀焉强撑一气,几乎泣不成声,一字一言吃力地道:“大—辽—水,伯伯你……你昨天说……说想看辽水……”
凌重九无力抬首,眼角正瞥见他一脸的坚毅和淋漓的汗水,倏然涌溢了一泡清泪,旋然欲下。很久才有力气微微颔首,一口清吐道:“好……”
大辽水。
浩然南去的辽水就像一柄蛇剑,一剑将燕代斩分为二,又直刺入北海腹中。遥望岸色,轻烟澹柳,重霞掩日,但见耿耿青云之外,水萦如带。
累行许久的秀焉背着老人,蹒跚登上迢递江沂的一方大石之上,缓缓将他轻置石间草上,蹲身将其扶于怀中,掳袖轻拭他脸上的血迹,眼望落月馀晖,绝云断合,不禁慨然长叹。可怜的少年生似怕惊了将睡的凌重九一般,默泪轻轻地唤着他道:“伯伯,我们到了……”
这时,那萎靡昏沉的凌重九闻言,倏地精神一振,倚着秀焉的手臂,无力地缓缓微翕双目,斜首俯瞰,但见江水滔滔,峥嵘千里,急流跌宕受乱石竭阻,喷沫四溅,势如天上银河乍泄,令人魄憷心惊。凌重九目睹此景,吊影惭魂、仰天太息,眼翳之中蒙着泪水,缓缓地道:“龙起北海,承宗立极,万水朝宗,一统天下,我凌重九碌碌一生,一功未举,如今戎狄交侵,函夏沸腾,苍生涂炭,干戈日用,只叹我此生此志难竟……”
秀焉闻言,销落湮沉,泣下霑衿地咽声道:“伯伯,你……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就连……就连我的父亲也远不能及,我看书上说,人生一世,能观九陔之阻碍,望弱水向东流,已不虚妄……”
凌重九闻言微怔,喉间突然一阵急喘,秀焉吓得连忙轻抚,那凌重九喘过这口气,陡然仰天长笑,颤颤之躯倏然下伏,“扑”的喷出一口鲜血,道:“杳冥有灵,总算让我一生竟了一功,避人追杀至此,竟无意寻得了一天纵之才,好……好个秀焉孩儿,博通坟典,淹贯古今,小小年纪便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他日……日必能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杳冥之上……”一言及此,连吐两口鲜血,面色苍黄。
秀焉哪管他说些什么,早已悲咽不禁,急忙挟袖轻拭凌重九嘴边血迹,说道:“伯伯,你……你不要说话……”
凌重九突然紧紧地抓住他道:“孩子,我……不能不说,否则就没有……机会,你心地善良,此生不忍杀戮一人,伯伯心里高兴得很……”一言及此,凌重九早已泪水簌簌,望了静静地泪水纵横的秀焉,道:“但江湖险恶,伯伯只让你小心人心……”当下,他简单地将自己被人算计之事说了,长喘着气,道:“这个害我的人不但……不但用心险恶,而且他的暗器更是绝世无双,这暗器象是银针,体轻蚊翼,形微蚤鳞,但却用之不完,取之不尽,可以连发数百枚……”一言及此,凌重九似乎又想起了那令人神意惊遽的暗器,瞪着眼睛,猛地抓住秀焉的手,口气发紧地道:“而且射入人体,立刻……无影无踪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焉儿,你……你一定要小心啊!”
秀焉也握住凌重九的大手,泪光后闪烁着无比的勇气,点了点头。
凌重九说完此事,似是放心许多,眼光渐渐暗了下去,突然呼吸顿促,有气无力地道:“寿至期颐,老死牍下,乃是……人生撼事,一个剑客就……就应该死于剑下,这才是死得其所。人……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死并不是终结,只望来生……我再世为人,已经天下太平,干戈偃息,可惜今生我……我不能恭逢其胜,与焉儿你君临诸夏,共襄胜举了……”话犹未毕,凌重九揽涕四望,缓缓转向了秀焉,泪光濡濡,慈爱地道:“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你……虽然身患绝疴,但……这对常人是……坏事,对你却是好事,一年之后,你还会双目失明,十二支人神第一而子目,子时费目,伤了足太阳经,先是眼黄流泪,接着眼痛如刀割,但……你只要炼心久诚,自然能得到不世奇学,人都说盲精哑毒,你……你若能安然恬漠,他日……日定可翼遮半天,背负重霄,天下还有谁能与你为敌?!”
秀焉虽然听得不大懂,但他弹泪间,坚定地点点了头。
凌重九到此早已气息恹恹,忽焉洒泪而笑,道:“伯伯大行在即,我死后勿起坟陇,将尸体焚烧,临……临别赐你一物,切勿推委不授……”
秀焉道:“伯伯尽管吩咐!”
凌重九嘴唇苍白,颤斗了半晌,方低喃道:“无他,我赐你一姓,上……慕下容……”
秀焉泪眼迷离,闻言不觉一怔道:“凌伯伯,这……这是国中贵族才能用的姓,我……”
凌重九不待他话毕,微微摇头截阻道:“此慕容是彼慕容,然亦……亦非彼慕容,我说言的慕容乃是……‘慕二仪之德,继三光之容’之意,你……你可愿意?”
秀焉闻言,眼中凝着的泪水再也不能竭抑,坠泣如雨,道:“晚辈读谢伯伯成全之意,我愿受下,从此我就叫慕容焉……”
凌重九青涩无神的双眼倏然一闪,似是精神为之一振,竟突然坐正了身躯,仰天长笑曰:“天不假年,但我却得功成身死,命也。然垂垂之际,尤得名剑。既得良才,吾无憾矣……别离故乡,云雨十年,悲风宵远,是我归期……”言毕,溘然而逝。
慕容闻其悲切之词,不禁慨然坠涕,目睹其情,悲郁之心戚戚若如泣血,煦煦难断。他长拜顿首于地,泪流无抑地低咽道:“凌伯伯,晚辈……秀焉恭送伯伯高行远止……”言毕,洒泪委顿于地,坠泣如雨,长啸一声,啸声高亢悲壮,久久不能息止。
两天了。
两天来慕容焉动也不动地望着凌重九的尸体,但他终于不能将他的尸体放在火上。树梢上呼呼地响,树上青叶簌簌地振。忽焉,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少年乍然惊醒,纵目望向四周,但见天上不知何时黑云四合,竟下起了磅礴大雨,雷震山川,电掣红绡。他倏地悚然一惊,如今凌前辈大仇位报,不能火化,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为凌前辈报了仇,才将他火化。
当下,他急忙脱下所有的上衣为他的尸体遮雨,自己在大辽水畔用一双手为他挖了一座简单的坟墓,直挖得他两掌血肉淋漓,但他却懵然不知,心中的仇恨令他有了无穷的勇气与超越体质的力气,他将凌重九的尸体掩埋好,拜了三拜,眼光中闪烁着坚毅的神光,突然起身飞一般地奔向那高句丽人的暂时营地,但到了那里一看,见整个营寨夜已焚烧已尽,只剩下一片残花焦木,数缕浓烟在雨中轻荡,雨打疏叶,籁籁有声。
雨中,在那片废墟的雨中,有个人影静静地立着,他似乎已经化化成了一尊石头,一动不动。
慕容焉神情猛地一阵激动,紧紧地望着那人的背影,还有那柄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剑,这柄曾经刺入他最后一个亲人胸中的长剑,他的目光突然变得似乎能穿透一切,身上却已散发出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霸气,但闻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来了,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魏武三相?你等着我来报仇?”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少年,应该知道你现在的剑术根本过不了我三招,我不担心你今日来报仇……”
“那你是来杀我已绝后患的了!”慕容焉突然象是一个大人了,机智的他神闲气静,智深勇沉,令魏武三相暗暗吃惊。
“也不是!”
“那你是来侮辱我的了?!”慕容焉脸上闪过一股无御的神色。
魏武三相道:“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来给你一个约我的机会。”
慕容焉目光一凝,迟疑了一下道:“你愿意等多久?”
魏武三相道:“我既然说了要给你个约我一决生死的机会,时间自然由你决定。”
“好!”慕容焉语气中透着一股无坚不摧的勇气,道:“在下不才,于今稽迟岁月十七载,四年后的此时,我二十一岁,还在此地,我与你只能有一个人从此走出去!”
“好,我答应你了!”
慕容焉一字一言地道:“我们既然有了生死不易之约,你最好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慕容焉!”
魏武三相也冷冷地道:“我记住了!”
慕容焉深深地重新打量了这个人一眼,直到把他铭刻在了心里,突然一言不发,转身消失在了烟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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