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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集 伐柯媒人 黛阁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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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焉与西门若水步行南上,一路上西门若水是益来益加敬佩这个年轻人了,他的智计拔萃国举,天下无双,其勇更能一剑而撼千军,一怒而诸侯惧,一出而震动天下,这木丸津何等厉害,却终于到武功被废也不知打败他的是谁。

两人走了半晌,一路西门若水问东问西,把慕容焉搞得头都大了,见前面有座小镇,年轻人看西门若水也饿了,就提议休息一日再走,西门若水正求之不得,当下嫣然一笑地爽快答应了不说。翌日,两人早早上路,到了午后却已行至好城境内,尚未行到十里城郊,遥遥见前面竟然有不少人,颇为一惊,西门若水美容一敛,两眼圆睁地看了一回,道:“焉大哥,你看前面的人会不会是找我们打架的,这么多人可不好对付呢。”

慕容焉笑道:“西门姑娘不用担心,试想天下哪有大白天在官府辖地内敢如此公然大打群架的,我好歹也算是慕容的一个官,若是这时被人大白天群殴一顿,还真会立刻成名,名扬天下呢。”言毕不禁轻笑。

西门若水闻言释然,不禁赧然垂首,暗怪自己最近怎么老是如此愚笨,皱眉细细一想,立刻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她和慕容焉相处太久,自己被关怀得无微不至,几乎事事不用自己去想,以前的本能几乎忘记了,人就自然有些笨了起来。一想到此,他芳心暗暗莫名地踏实,妙目暗暗瞟了慕容焉一眼,不再多说,跟着他就走。片刻行到十里亭畔,发现这群人有老有少,那亭下的却是好城的守将慕容朔,众人见到慕容焉二人,都不禁一怔,那慕容朔急忙快步走下来,恭身拜下,道:“属下好城暂职守将慕容朔,不知投鹿侯大功归来,有失远迎,实在是罪甚!罪甚!”

慕容焉还未说话,西门若水却首先忍耐不住,妙目一霎,道:“你们都接到十里亭了,还说有失远迎,莫非接到宇文的紫蒙川才算有礼么?”

慕容朔闻言不禁一窘,嗫嚅半晌,道:“我等今日听说有两位少年英侠一剑挑了木丸津,令好城大患一日而除,所以才一早过来恭迎大驾,好请至城中饮些水酒,却不知……不知那两位侠士就是投鹿侯与这位兄弟,实在失礼——”他一言甫毕,那群男女老少轰然跪倒了一地,顿时吓了慕容焉与西门若水一跳。

慕容焉大为慌乱,不知所措地连忙将慕容朔搀起,惶恐地命众人起身。

众人扣过三拜,方一起起身,一问方知,他们都是身受木丸津之害的百姓,听说今日有两为侠士行经此地,纷纷与慕容朔前来拜谢,却不料那人就是慕容的大英雄,大名鼎鼎的投鹿侯慕容焉。很多人一涌而上,纷纷再拜,慕容焉慨然长叹,忙得不亦乐乎,最后还是慕容朔将众人劝回,一行人簇拥着慕容焉与西门若水到了好城,接到将军府为他们设宴接风洗尘。慕容焉两人实在是盛情难却,只好在此留了几日。其间,慕容焉一剑废木丸津的事立刻哄传了燕代,拜访者不在少数,弄得慕容焉见也不是,不见也觉不妥。最后,二人实在不堪忍受,相携留笺出城,直奔京城。结果行到半路,突然遇到一对人马,浩浩荡荡地迎面过来。但见旌旗飘展,袖带飘扬,马踢声骤然而至,为首之人乃是一位魁梧不凡、浩气无御的中年人,此人一见到慕容焉二人,登时挥手止住后面大对人马,自己甩镫下马,哈哈大笑迎了上来。慕容焉一见此人,急忙拉西门若水下拜,口称王爷。原来此人不是别人,却正是慕容的右贤王兼鹰扬大将军慕容翰。

慕容翰急忙将他扶起,道:“贤弟何必如此多礼,父王听说贤弟已安然归国,更为我慕容除一大患,心中不胜欢喜,特命我前来看望。”

慕容焉道:“王爷今日前来,是否是京师内出了什么大事?”

慕容翰豪爽一笑,道:“京城却有大事发生,而最大的莫过与宇文遣使与我国议和了……”一言及此,慕容翰亲援其手,拉他到一边,亲切地道:“贤弟,实不相瞒,自从你离京前去出使宇文,你元真三哥为了丧妻之事日日哀痛,病体恹恹,睡不安寝,食不甘味,身体日渐消瘦,父王实在目不忍睹,有意为他再续良配……”

慕容焉道:“大哥的意思莫非是……”

慕容翰知他已猜到几分,默然点了点头,道:“三弟已经猜到了。不错,父王有意要焉弟能者多劳,到段国为元登门真求亲,一来可以为三弟得一良配,二来也能趁此机会与段国议和,一举两得。只是父王怕焉弟一路劳累,特派我前来送上百年人参十枚,以供路上进补身体,更有母后亲手烹制的灵芝汤一盅,父王的貂裘一件以御秋寒,贤弟快些将母后的汤吃了,现在还热着呢。”

当下他挥了挥手,早有三名将军捧了三样东西出来,慕容翰亲自为他斟了一盅汤来,递将过来。慕容焉顿时感激涕零,遥遥对京师拜了三拜,连道谢恩,急忙将那盅汤喝了,慕容翰又为他斟,慕容焉实在不敢劳动兄长,自己取来亲自为西门若水斟了一盅,敬她一回。

西门若水局促无似,见推脱不掉,只好依言喝了几盅。慕容焉又拉她为慕容翰介绍,那慕容翰闻言,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回,笑道:“西门姑娘真是天仙化人,我贤弟一路能不能得姑娘的照顾,我这个作大哥的省心多了,看来母后也不用担心了。”言毕大笑。

西门若水闻言不禁大为羞赧,垂了螓首躲到一边不敢回头,慕容焉亦闻言大窘,看得慕容翰不禁捻须又笑,半晌方神色一庄,道:“慕容投鹿侯慕容焉听谕。”

慕容焉伏身拜下,扣头候命。

慕容翰宣谕道:“国君有谕:投鹿侯慕容焉远赴宇文议和,有大功于国,特加折冲大将军,命善珍身体,即赴段国京师令支求婚议和,下聘议定婚礼,此事乃慕容西望十载之要,重而重者,段国、慕容若能接秦晋之好,两国百姓共蒙其泽,享安乐太平。则鲜卑三国共成一体,百姓安泰,投鹿侯之功为世之大者。焉侯可尽力图之,所需礼贡皆已备齐,并已照会令支,焉侯尽行无碍,吾期候京城,敬待佳音。”

慕容焉闻言再拜,扣首领谕。

慕容翰急忙将他扶起,道:“贤弟,这件事就拜托你了,父王实在不忍见你如此辛劳,但国中惟有贤弟受三国百姓厚爱,而为兄我又身负军国之重,只是如此一来,贤弟连个歇息的功夫也没有,实在是委屈你了,父王捎话说贤弟可在好城多休息几人,再启程不迟!”

慕容焉笑道:“大哥,小弟我的身体何时变得如此不济了,须知我怎么说也是有武功在身的,这点劳顿还挺得住,况且议和乃慕容大事,刻不容缓,不容有迟,迟则生变,小弟我这就启程西上,或成或败,小弟定当尽力图之,不日即有消息。”

慕容翰拊掌大笑道:“如此甚好,只是为兄不能随行,贤弟要擅自珍重身体,一路小心,段国百姓虽然视贤弟为英雄,但那段王却未必如此啊。”

慕容焉道:“大哥尽放宽心,小弟理会得。”

慕容翰点了点头,当下命人奉过礼物,大对人马顿时一分为二,十几个随大公子慕容翰回京,其他的带齐礼物,一并随慕容焉启程西上。当下兄弟二人上了坐骑,依依不舍地挥袖告别。慕容焉念及此行可能会有凶险,要西门若水不必随行。西门若水闻言,圆睁妙目,委屈地道:“焉大哥,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当了将军就不认我了,你要赶我走么?”

慕容焉没想到她有如此大的反应,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如此一来,那西门若水更加笃定了他要赶自己走,绷紧了娇靥,妙目微红,泫然欲泣,紧咬贝齿玉唇地望着慕容焉。慕容焉几时见过她如此柔弱的一面,不禁心中疼惜,他何尝不知西门若水的心思。当下叹了一声,上前拉住她如春笋般的纤纤柔荑,发现她手掌中竟然浸了一层细汗,不禁道歉地道:“若水,你……你莫要如此,我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那段王与我们都势不两立……”一言及此,他突然想起当日段末杯追杀自己,在好城之外遇到西门若水的事,不禁立刻止声,脸色发烫。西门若水双眸渐渐变得迷蒙,不禁赧然垂首,娇靥上现出一种少有的绝尘的美。

这也难怪,当日段末杯装扮‘踏雪银枪’马求成差点将西门若水侮辱,慕容焉那时重疴缠身,在好城外的山洞救过了她,但在那种尴尬情况之下,她一个女子几乎赤身露体,实在不雅得很。这件事提了不雅,说了难听,是以两人无意提起,都不禁心中一震而已。

慕容焉不好再赶她走,但也实在不想如此拖着她,当初在宇文他是怕西门若水身受重伤,孤身一人恐有危险,但如今她伤已痊愈,再无危险,但这少女依然不舍得离开,自己岂能不知她的心。慕容焉是个不会拒绝的人,尤其是他始终感觉对西门若水有愧,心中不忍。如今看她近日性格渐渐开朗,更不忍就此让她到处飘泊。

一念及此,当下遂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一同上路吧。”

西门若水闻言,顿时转悲为喜,倏地扬起一阵格格娇笑,道:“焉大哥,这就对了么,刚才你大哥都说我能照顾你了,我要是走了,怕是你都不一定能到得了令支城呢。那我们就赶快上路吧。”

慕容焉当下一笑,这时早有人为他们准备骏马,西门若水率先上了坐骑,提马与慕容焉执缰上路,一众人马随着二人一起浩浩荡荡,迳向西去。一路上畅行无阻,顺利得很。一日,一众人等行到一镇,慕容焉见天渐转凉,在镇上为西门若水买了件上好的貂裘,回来途中突然见一膘人马当面迎来,为首之人一见到慕容焉,纷纷下马行礼。慕容焉抬头一看,却是玄武六宿及堂下众位首脑二三十人,当下众人到了一家饭馆,众位堂主伺守在外,六位宿主入内要了一席上好的酒菜。

慕容焉道:“诸位,你们怎么能找到这里?”

盛大用道:“主上,这还不是容易得很,天下有哪个宗派的实力能与我们这看不见的摩利国相比,我们最近听说主上在好城一剑就废了木丸津,又要出使段国,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慕容焉闻言,向乐伍元与陶牧振道:“上次多亏两位先生将宇文的使者赶了回去,否则,怕是绝难逃出生天。”

乐、陶二人急忙抱拳,道:“主上这是哪里话来,我们能为主上的宏图大志尽一份微薄之力,已经荣幸无地,主上千万不要再如此说话,折杀了属下。”

慕容焉感激地点了点头,转问步尘道:“玄危宿主,不知当日龙涉山百宗论剑的境况如何,我屈云兄弟与顾无名大哥还好了么?”

步尘闻言精神大震,道:“主上尽管放心,屈云兄弟与顾无名大侠在龙涉山声名大震啊,主上的一帮兄弟武功个个飞速精进,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慕容焉虽然早已料到此事,但依然好奇之心大起,问了究竟。

李玉寒面上泛起敬佩之容,说道:“主上果然是所料不差,这次百宗齐集龙涉山论剑,确实有不少有心人出来……”当下,李玉寒绘声绘色地将百宗论剑的事简单说了。

原来,十三柄剑中的‘孤青流隗震’五人将天下邀集到龙涉山中,天下各宗的江湖高人到此不说,崔海的主人崔毖更亲自率领流霞渚的许多潜伏高手赴会,崔毖这次倾巢而出,确有网络天下群雄之心,在论剑台上威挫群雄,但却遭到了屈云等一帮兄弟与玄武门下的阻挠,结果屈云、顾无名两柄剑连败流霞渚十几位顶尖高手,将崔海的实力消减了大半,不想这时半路突然杀出个木丸津,剑术超绝,十剑就废了江淮几十位名剑,震慑天下。后来,屈云打败了崔毖,而慕容焉的‘五子炫天阵’更是大展威力,将那木丸津活活困住,双方坚持不下,竟然也没有选出个什么剑首。而木丸津却自此号称‘百宗剑首’,结果只风光了没几天,就被慕容焉给废了。

说到此事,李玉寒瞪大了眼睛,道:“主上,你那个‘五子炫天阵’真是厉害得很,几乎与我们的‘天街七襄转’不相上下,若非主上有先见之明,这此龙涉山指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呢。”

慕容焉心中暗自为屈云一帮兄弟高兴,他们能名扬江湖,各有所成,自己也算了了一件心事。当下问道:“他们如今身在何处?”

韩广陵抱拳道:“主上放心,他们被天下群雄羁留了几日,我们得到主上的消息,立刻派人去通知他们。想来不日内屈云大侠与顾大侠都会赶来。”

慕容焉笑道:“难得兄弟们如此挂心,但我此行西出慕容,乃是议和,若是兄弟们都去了,怕被江湖中人笑我们以多欺少,到时段末杯心中不服,我该如何是好。”

众人闻言,都不禁大笑。

乐伍元见主上虽然谈笑风生,但眉宇间却始终凝着一股目之难见的忧郁,心中暗暗叹息,不待他问,道:“至于主上交代寻找赵馥雪姑娘一事,宗中弟子找几乎找遍了燕代,但……但却始终没有赵姑娘的下落,或许赵姑娘到了中原也说不定,属下已经通知摩利国的苍龙、朱雀、白虎三大宗派,不日内天下各国就会有消息传到。”

慕容焉早欲问及此事,但他怕听到不能预期的结果,因为他的心实在不能承受任何打击,赵馥雪被劫之事已令他的心碎了。如今乍然听到‘赵馥雪’这三个字,心中不期然地一阵悲凄,一股孤寂的惆怅让他坐立难安,不禁怅然一声太息,良久无语。

李玉寒急忙瞪了那乐伍元一眼,盛大用急忙转了话题,道:“主上,最近宗中弟子打听到慕容境内来了个剑中高手,他这个时候在主上出使时来到此地,怕会对主上不利,此次出使还是让属下们在鞍前马后伺候如何?”

慕容焉摆了摆手,道:“既然是剑中高手,会上一会又有何妨。诸位尽管放心,我此行不日即归,断无大碍,你们可回去通知屈云、顾无名兄弟,要他们自回东川,待我回归之日,再回故里与荻花洲,和诸位共谋一醉。”

盛大用还是不放心,道:“主上,但段王末杯枪术倾国,早对主上不怀好意,我怕……”

慕容焉一笑,道:“我虽然与段末杯有私仇,但此行我是以慕容的使节前去,杀一人而结一国之怨的事,谅他段末杯也不会作,况且他未必能杀得了我。”

众人见他坚持独去,不好再说,当下只好躬身应命。众人食毕,纷纷向慕容焉道了保重,上马告辞。慕容焉目睹众人绝尘而去,方自上马出镇,直奔大对驻扎之地。回来之后,西门若水见他亲自为自己买了貂裘御寒,高兴得穿在身上,一天看得毫不厌烦,少有得轻盈灵妙,巧笑嫣然。慕容焉看她变得天真烂漫,心中倏地一震,猛然想起了赵馥雪,这时的她真的好象赵馥雪。

翌日,大对人马渐渐行近边关,铁骑绕关道出山谷,过溪林,堪堪转过一片枫林,前面视野一阔,平坦无碍。但就在此时,林中突然快如奔雷一般掠出四匹健骑,马上骑士个个身着青衣,背束长剑,纵马越溪而出,挡在了众骑之前。众人一见都不仅一惊,纷纷弓上弦,刀出鞘,不待慕容焉吩咐,霍地闪成雁行阵势列在了慕容焉与西门若水身后。

慕容焉挥了挥手,令众人勿惊。

西门若水一双秀眉也自微微一剔,娇躯一夹胯下白马,催马提剑而出,慕容焉道:“若水小心!”

西门若水妙目霎了一霎,回头娇媚一笑,提马到了前面,妙目瞪住四个青衣人,扬眉说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拦我慕容大哥的使骑,你们不想活了。”

那四个青衣人闻言俱是冷冷一笑,其中一个上下瞟了西门若水一眼,道:“我们是谁阁下显然管不着,我们要找的是慕容焉,你闪开——”

西门若水勃然大怒,秀眉一挑,沉声说道:“我焉大哥就在后面,但也非你说见就要见得,只是看你口气倒是不小,或许你的师尊来了,我还能给他个面子让他拜见我大哥!”

慕容焉听得好笑,但他对西门若水的功夫还是稍微放心,这四人若想伤她还真不易,是以他一直端坐雕鞍地看着西门若水。那四个青衣汉子嘴功如何能比得上西门若水,说不几句顿时被激得勃然大怒,其中一个冷冷顾了她一眼,道:“我们今日只来了四兄弟,你们虽然人多,我们却也不怕。只是我们就仰慕容焉剑术超凡入圣,今日一见,却原来如此!”

西门若水闻言,圆睁妙目,黛眉双剔地道:“你这是说我们不讲江湖规矩,欺负你们了。哈,就凭你们就个也值得我们这么多人欺负么?你也未免太将自己当人了。”

那人闻言不禁气得满面通红,又见慕容焉止住诸人不许妄动,当下断喝一声,纵骑而出,同时“锵!”地一声自背上抽出了青钢长剑,张眉瞪目地道:“你既然一味寻死,我若不成全了你,连我自己都觉的过不去,那我就先杀了你再说!”一言及此,那人铁骑乘风,剑卷斜云,猛地兜头冲了过来。

“若水不可大意!”慕容焉生怕西门若水马上骑术不精,急忙提醒。

西门若水道了声“大哥放心”,不敢大意,登时也提马而上,抽出长剑,但见两骑如风一般遇到一处,手中长剑翻江倒海,“锵!锵!”接在一处,只两个照面,双剑连交十数下,待各自驳马回头,顿时又战在一处,两匹骏马并排飞掠,西门若水与那人相隔不足五尺,是以手中长剑倏忽交击,且行且战,驳马如飞,煞是精彩。这场比试非同寻常,不但要人有精湛的剑术,而且更要有高明的骑术,两者匹配恰当,方能深造此境。而这一点也正是西门若水的弱点,她剑术曾得慕容焉暗中指点,但骑术却是最近才练出来的,这一点那个青衣汉子也看得清楚。

当他发现了这个秘密,立刻改变了策略,将自己精湛的骑术发挥到了极至,闪跃腾翻,如鱼在水,任那西门若水剑术高妙,却总是缚手缚脚,不得要领。十几招下来,累得她香汗吁吁,娇喘不已,心中既窝火又生气,黛眉双剔地咬牙狠声说道:“你这个剑术九流的大贼,方才还吹得好象是个上天入地天下无敌的极品,却是个只会翻上翻下的杂耍猴戏,我看不如叫天下第一猴的好!”

慕容一行铁骑闻言,纷纷大笑。

慕容焉却心中微凛,宏声道:“若水妹妹,敌强敌固强,我高我自高。”

西门若水被他一声“若水妹妹”叫得心花怒放,将他那句‘敌强敌固强,我高我自高’微微一想,却已恍然大悟,慕容焉的意思是说,敌人有敌人的强处,我有我的高明,我若是主动去攻击他,我的高明便不再是高明了。这时敌方是主动挑衅,我若以静待动,让敌方老攻击我,纵在高明的骑术也要绕着我转,那他的强势就不再是强势了。西门若水何其聪明机灵,一听不禁芳心大悟,当即羁缰驻马,执剑待敌。如此一来,那青衣大汉顿时大急,不得已只好旋缰驳马而回,瞪眼赶回来一边骂道:“七嘴八舌,不如索性一起上好了!”一面绕着西门若水挥剑,如此一来,他的精湛骑术再派不上用场,顿时又被西门若水压了下去。结果不足十招,那青衣汉子顿时手忙脚乱。

西门若水轻盈灵妙地挥剑,嫣然一笑说道:“看来阁下的剑术也不过如此,不知现在能不能报上阁下如雷贯耳的大名?”

青衣剑客勃然大怒,道:“你要是有本事,打败了我们四兄弟,再知道不晚。”

西门若水妙目一膘,不屑一顾地道:“那就叫那三个松包一起上好了,本姑娘一起照单全收,非要知道你们的名字不可!”

那三个青衣人闻言,正求之不得,当下相互看了一眼,立刻又有一骑纵横而出,挥剑御上,顿时形成了两个打一个的局面。慕容众骑卫见状,欲待纵骑上前援手,却被慕容焉挥手拦住,道:“你们不用担心,若水姑娘暂时不会有任何差迟,我们且请稍待。”

众人各自退下,但慕容焉却并无丝毫松懈,一直紧紧地盯着场中。

西门若水娇叱一声,施展开长剑,纵横驰骋,与那二人斗了二十来招,虽然剑术高强,但短在内力不济,渐渐有所不支,那二人在马上相互看了一眼,冷冷一笑,加快了攻势,不足五招,但见双剑翻飞,将西门若水完全罩住,西门若水心中一急,顿时招数慌乱,长剑偏颇地欲破坚而出,结果她越想突破,就愈加不能突破。又过了七招,其中一个青衣剑客终于和另一个同伙分别绕在了西门若水的两头,就此一晃眼的功夫,其中前面那个右手疾点她胸前几路大穴,左手袖筒之中突然闪电般飞出一个桃子大小的链子锤,直取西门若水眉心。背后那人手中长剑颤出五朵剑花,疾点她的背上五穴。

如今他们一前一后,最难防备,令人瞻前顾尾,更何况前面那人左手突然飞出一枚暗器,顿时令西门若水芳心大震,猛然沁出一身冷汗。急忙侧身欲躲过后面一剑,自己的长剑却轮出一轮剑幕,欲将那人的锤、剑挥格出去,但她一时如何能躲得过去,那人的剑是格开了,链子锤“当!”地一声重重重地正好扣在西门若水的剑脊之上,顿时震得她手腕发麻,几欲脱手飞出。但后面的一剑也在此时闪电递到,西门若水听到声音,霍地转过脸来,骇然一顾,那剑及身不足两寸,心中暗叫休矣。

正在这时,空气中无影无形,陡地响起了一声锐啸,眼看就要击中西门若水的那柄剑突然“锵”地一声,奇怪地被什么一撞,嘶地一声一剑偏飞走空,人随骏马侧向前纵隙掠出,西门若水先是一怔,当她意识到自己竟然无事,心知是慕容焉出手,急忙驳马正好冲出,那两个青衣剑客折马而回,西门若水却已到了丈许之外了。

这时,慕容焉对旁边的一位副将耳语几句,匆匆提马而出,将西门若水换下,笑望四人,道:“你们的剑术很高明,暗器也很奇特,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四人惊奇地望这个少年,其中一人道:“看刚才阁下弹手一指,竟然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将我三弟的剑震开,想来必然是慕容焉了。”

慕容焉未置可否,道:“阁下几人剑马娴熟,看来必非寻常江湖剑客。”

其中一个青衣剑客暗自一愕,道:“我们是什么人还需要看阁下的本事够不够知道,我们等你拔剑了……”一言及此,他们四人纷纷出剑,纵正一排,气势骇人。

慕容焉淡然一笑,取了一截竹枝,抖缰迎上,顿时但见四个青衣客化成了四轮剑幕,轰然挥骑翕围而上,慕容焉挥竹当面突至,众人但闻叮当交击之声,五道破金裂石、沛然莫御的剑气混到一起,一时间但见尘头大起,剑式飞扬,五匹良马纵横驰骋,煞是好看。

双方过了十余招,那四人渐渐不支,心中骇然震慑,当下相互看了一眼,使个眼色,一起纵马便走,慕容焉挥缰追上,五骑纵横而去。西门若水见状,芳心大惊,急忙要追上去,却蓦地被那副将拦住,对她说了几句,西门若水望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只好撅嘴做罢了。

却说苍山依依,湛空高远,广袤无垠的大地上驰骋着五匹骏骑,但见四青一白五位骑士纵意掠驰,舒剑交击,不觉林疏山远,五骑行到一林,那四人突然驻马,纵身掠下,潜了林中。慕容焉微微一笑,也掠身下马,迳自摆着那截竹枝进了林内,但那四人却已停到了一片空地。

慕容焉扫了他们一眼,缓缓振衣而至,悠闲自在地挥了挥手中竹枝,负手遥空道:“阁下既然有意引我前来,我如今来了,却为何避而不见,此有失君子之道啊。”

慕容焉一言甫毕,林中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声若大河奔越,高雷远震,倏忽之间一道人影飘然而至,正好落在四名青衣剑客之前,正背对着慕容焉。只能看见他魁梧雄壮的背影,此人身着一身蓝衣,负手而立,将长发向后轻轻一撩,操着一口爽朗的声音,道:“天下人都说慕容焉见识超拔,卓然于世,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壮哉。”

慕容焉道:“阁下既然来了,却不肯正面相见,莫非要我猜猜阁下的来历么?”

那蓝衣人洒然地道:“愿闻高见。”

慕容焉道:“最近我慕容来了一个武功奇高的剑客,若是在下猜得不错的话,恐怕就是阁下了。”

蓝衣人淡淡一笑,道:“你猜得没错,但太肤浅。我确是那个剑客,来到此地只是为了会一会这百宗论剑的剑中魁首,听说此地有个剑客叫木丸津,正想一剑伏之,但却被阁下先我出手,那我只好来找阁下了。”

慕容焉道:“阁下只是为了前来与百宗论剑的剑中魁首一决高下?我看绝不止此吧,阁下龙行虎步,气魄凌人,王者之气不知比剑者之气多出许多,若是说不远千里只是为了区区一介草莽,请恕在下不能相信。”

蓝衣人微微颔首,道:“那阁下以为呢?”

慕容焉踱了两步,道:“你的四位手下剑术超凡脱俗,骑术更远非江湖中人能比,若是没有十载马上生涯,深难造此,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几位乃是军伍出身的高手,而在慕容境内敢直挡国使大驾的,恐怕还没有。综合这两点,你们应该是某一国家的王族……”

蓝衣人微微一凛,那四名青衣剑客神色骇然惊顾。

蓝衣人仰天而笑,缓缓转过身来,顿时现出一张威严的脸,一张慕容焉在梦中都无法忘记的脸,就是这个人,使段国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巨变,使千里国土江山易主,而他也凭着雄略与智计取得了一国的王位。他一心谋划的灭燕大计也在绸缪之中——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以枪法闻名冠盖的段国国君段末杯。

段末杯庄容地扫了他一眼,道:“慕容焉就是慕容焉,自你当年来到我段国,已知你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是诸侯坐上客,定有大成,这也是我犹豫而不敢重用你的原因,结果却反而被我王兄捷足先登,慧眼识人。今日你能有此成就,实属罕见,连我这个一国之主也自叹不如。”

慕容焉闻言,毫不为意地轻舒眉锋,道:“大王实在是太抬举在下了,我哪里能及得上大王雄才伟略,意气千秋啊,复掌之间段国易主,国立新君。大王之功怕是千古亘有,他年必然垂名清史,为后世景仰。”

“大胆狂徒,你不过区区一介外臣,敢面斥国君,实在该死!”一个青衣客道。

段末杯摆了摆手,面色平和地转谓慕容焉道:“慕容焉,我不怪你有妇人之仁。但天下事大,岂是一言能断。这王位我确是得之有愧,但当日我段国内忧外患,国君不足驰骋,四面强敌环伺,国中能决大事者只有我的外兄段匹磾与我二人而已。但我外兄他中正有余,权略不足,在国泰民安之世继承王位我必不如他,但如今身逢乱世,他不及我多矣,事关一国之重、祖宗基业,我自当当仁不让,敢为天下之先,甘受万世之骂。”

慕容焉闻言微凛,垂首片晌,沉默无语。

段末杯转首一顿,缓缓续道:“我段国不比慕容,占尽了山川河流地理之要,环顾我国疆土,北有宇文、代国,南有汉国,东有慕容,我不灭别国,他国必要灭我,这就是乱世生存的法则,不存即亡。”

慕容焉点了点头,默然道:“你说得固然不假,今日前来定然是阻止我出使贵国了。”

段末杯嘴边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道:“你说对了,段国和慕容素来不能共存,将来也必然只能留下来一个。我今日来正是劝你不要再赴令支了。”

慕容焉庄容道:“你说错了,将来的结果慕容和宇文都不会留下……”

段末杯闻言一怔,讶异地轻“哦”一声。

慕容焉道:“浩浩天地,正气长存。莽莽江湖,惟苍生为大,惟仁则之。慕容和段国都不过是百姓的一个影子,不管哪个灭了另一个,王室虽然复灭,百姓却依然存在,国与国之间的杀伐不过是你们在挥霍百姓对你们的期望,当期望用尽了,你们的王国也就不再存在了。”

段末杯暗自愕然,似乎有些悚然惊醒,但他的立场与身份又使他将信将疑,终于,王者的气魄又遮掩了真实,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真实——王位、荣誉、食色。

他淡淡地道:“慕容焉,你的见识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但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我今日既然来了,还是应该做完该做的事。”

慕容焉叹了口气,道:“大王指的是先调虎离山将我引到此地,再派人去劫贡礼是么?”

五人闻言俱是神情猛震,霍地抽出长剑,他们的心事终于被说中了。正在这时,林外突然马蹄之声又起,待至行到近前,顿闻羁缰之声,骏马骤然停下来的嘶鸣声,紧接着脚步声杂沓,突然有十几个手提长剑,衣衫不整地奔了进来,一见到慕容焉都不禁为之一怔,绕到段末杯身前拜倒,狠狠瞪了慕容焉一眼,其中一个为首的道:“主上,属下等无能,未能将东西拿到手,请主上赐我等死罪。”

段末杯看他们的模样,心中已知个大概,遂道:“怎么回事?”

那为首之人惭愧地垂首,道:“我们见慕容焉策马离开,待他走远就一涌而出,想杀那群武士个措手不及,结果刚到近前,那群武士似乎早有准备,突然围成一圆形阵势,四周一阵强弩尽矢,兄弟们顿时死伤了一半,我们虽有杀敌之心,但却全然派不上用场,结果实在坚持不下,就退到此地……”一言及此,那人伏拜道:“我等有辱主上重托,实在罪不容诛,请主上任意发落。”言毕,纷纷捧跪了一地。

段末杯闻言,心中暗震,面上声色不动地摆了摆手,命诸人退到一旁,将目光垂落到慕容焉身上,道:“慕容焉,你的确很聪明,我虽然已经很重视你了,但结果还是低估了你,看来你的确是个深不可测的对手,在智慧与武功上都是。”

慕容焉的表情似乎段末杯在说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外人,听过之后,道:“大王言过其实了,在下区区一介小吏,如何敢与一国之君相提并论,而且我也永远不想与大王为敌。”

段末杯闻言笑道:“你说的永远不与我为敌,怕是指的希望段国永远不要与慕容为敌吧,但今日段末杯却希望作慕容焉的敌人。”

慕容焉心中一凛,喟然一叹,道:“既然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那恕我不能答应阁下,我还有要事要赴令支城。”

段末杯道:“但我既然来到了慕容,自然不能就此回去。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今日你若是能不输给我,我可以保证段王会在令支等你,但你若是就此输了,我劝你还是打道回府的好,因为段王不会见一个不值得一见的人。”

慕容焉略一凝神,旋即说道:“大王所言当真么?”

段末杯道:“本王做事虽然喜欢任意纵横、率性为之,但向来一言九鼎,绝无虚言。”

慕容焉从容地微一点头,关于段末杯这一点他还是略有耳闻的,当下遂道:“不知大王今日想如何?”

段末杯道:“江湖上都说你的剑术已然超凡,但世人也常谓我的枪法倾国无人,今日不妨让它们比上一比,看看枪剑哪个更佳。”

慕容焉心中一动,道:“既然大王今日要比,外臣自然不好拒绝,那就请大王出枪吧。”

段末杯看了他手中的竹枝一眼,当下一笑,“啪”地一声折断了旁边一茎修竹,顺竿一捋,将那旁边的枝叶尽都去下,只剩下一截丈许长的竹竿,舒手成枪,微微一笑道:“既然比试,当然要公允,否则岂不索然无味……”他扫了众人一眼,那群剑客纷纷退到远处围观,段末杯道:“剑乃凶危兵器,乃是挟短入长,枪槊则以长打短,纵横捭阖,今日我们都以竹为兵器,尚算公允,投鹿侯就尽施所长吧。”

慕容焉一抱拳,道:“大王远来是客,你先请。”

段末杯纵声一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言迄,手中竹竿陡然一挥一颤,突然如一道青龙,倏忽而至,直取慕容焉胸前要害。其势甚速,那群旁观的剑客只见枪花一现,人踪一杳,再看时耳中已听到辟啪的击节之声,两道矫健无比,迅猛绝伦的身影已然战在一起,但见一个枪花乱点,纵横有余,一个手舒长剑,挟短入长,两人相距丈余,但两截青竹却将两人的灵魂带到一处,素手挥处,青影叠叠,啪啪声响连成一线。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但对于修为高明的武者来说,这句话不一定对。有道是法无定则,因人而宜,在慕容焉,短就是他的长处,对段末杯来说,长才是他的长处。二人内功修为相差无几,如今唯一能分出胜负的就在招数的巧妙运用之上,慕容焉的招数精妙绝伦自不待言,但段末杯的枪术也深不可测,他在这种兵器上浸染了数十年的功力,自然是得心应手,顺手拈来。但慕容焉当日在好城之外曾见过段末杯与‘丹阳沐竹点青剑’陆承天之间的比试,当日他只醉心于陆承天前辈的剑法,对于段末杯的枪术当时只是略作一观,并未记住许多,但饶是如此,他已占了不少好处。

段末杯的修为果然厉害,一旦取得优势,立刻将那微不可言的优势扩大发挥,顿时枪走如苍龙搅海,步如飞尘,倏忽之间将慕容焉逼得连连后退,两道人影一进一退,一攻一守,啪啪声中迅若奔雷,在竹林中纵横交错,尘叶惊起。其骇人的速度与声势都令那群剑客耸然动容。

慕容焉虽然一直是守势,但其接招准确精妙,无论段末杯的招数多么骇人,多么精湛,在他只是素手三尺青竹,消打自如。这一点令段末杯既惊有惧。须知在寻常比武时,获得先机的人常常能一鼓作气将对方打败,就是因为主动的进攻要比被动的防守厉害得多,一个人若非武功到了化境,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反击,但如今的慕容焉却安常若素,不急不徐,将一段处在被动的防守打得不沾不脱,轻松自如,这一点是段末杯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到的。

当然,这些高妙的情况又不是那群剑客所能看得懂的,众人只知自己的主子占尽了优势,却不知这种优势一如空中的飞鸟,虽然高妙,但却暗暗酝酿这要落下来的趋势,而这只是迟早的事。而慕容焉的挥洒自如,却如地上的虎豹,时常潜藏着跃起的一刻。

段末杯暗暗心惊,在这个少年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竟象面临着一片大海,深不见底固然不说,他的广袤却似乎能包藏容纳天下所有的事物,令人茫然无措,不着端地,就连他这个雄才伟略的国君加上无敌的枪术,竟然也只能作这片大海的一只船,他一直在海中航行,希望能找到它的边缘,但遗憾的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慕容焉就是这样一个人,每个与他交手的人都有这种感觉,不可说不可知的感觉。

但这只地上的虎豹却顺服得很,一直处于被打的地位,丝毫没有凌空越起的意思。

段末杯心中固惊,但事已至此,他自己断然不能就此停下认输,所以更加迅猛地施展出平生所学,一招险似一招。慕容焉见他这时招数已经有了重复,心道这时若是不停,晚了这段末杯必然自己出丑。一念及此,当下他突然停住了后退,手中之竹突然叠影连绵,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将对方的枪势尽数化去,急速将身一旋,竹剑背手而掣,陡然出手,“嗖”地一声竟然自段末杯的竹中横穿而过,仅此功夫,他身形刚好走到,猛地将自己的竹剑接住,啪啪几招猛地右退,稍一提气,倒纵出三丈外停了下来,再看段末杯的枪头上却已多了一个洞,就是方才慕容焉快似闪电的一着所穿,而这一招,那些剑客并未看清楚。看来慕容焉为段末杯留足了面子。

慕容焉道:“大王暂请稍待,我有话说。”

段末杯也知他有意留情,将那枪头猛地插在地上,正好掩饰不见,道:“有话但说。”

慕容焉看他的动作,知他已领情,遂道:“大王的枪术虽然稍胜我一筹,但要赢我怕是要到三天之后了。大王贵人事忙不说,我也有要职在身,我看外臣只好认输了……”

段末杯仰天一笑,道:“投鹿侯,你我旗鼓相当,修为本在伯仲之间,如何竟然认输。今日却只能算是平手……”他一言未毕,一群手下却纷纷反对。段末杯挥手止住诸人话锋,转谓慕容焉道:“放才我有言在先,你若是能不输给我,我可以在令支城见你,如今我们既然打平,你自然没有输,我们就此告辞,他日有时,我们另约时间再加印证好了。但我还是劝你不出使得好,你若是一定要去我段国,我会在令支城等你。”

慕容焉抱拳一礼道:“大王既然允我西上,我身负王命自不敢贷慢,况且此次议和,大王必然以为可取,才准下臣到令支一行,我在此先谢大王了。”一言甫毕,慕容焉长身一揖,躬身道谢。

段末杯轻轻一笑,未置可否,道:“既然如此,我们令支城见,但今日之事……”

慕容焉洒然道:“在下今日先是遇到强人抢劫贡礼,后来追到此地,不想竟然邂逅了中原的著名的高手,‘朔北踏雪银枪’马求成前辈,结果与马前辈论武打和,不得不继续西上,完成国君交给在下的使命。”

段末杯闻言,满意地微微颔首,当下轻轻挥手,与一众剑客出了疏林,上马绝尘而去了。一时场内只剩下慕容焉一个,他刚要转身离去,那地上插的那根段末杯用过的竹枪突然“啪”地一声裂来,倒在地上。慕容焉暗暗佩服段末杯此人心思细腻,竟然连这点口实也不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这点确实要比以刚正仁怀的段匹磾更有心计,看来天命段国落到他的手里,实在难说。但此刻慕容焉的心却激动万分,一来是他人还未到段国,却已知此行必然无虚,二来是又能看到自己的大哥荆牧了,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呢。

当下,慕容焉将竹枝收好,迳自出林上马,回到了使节驻扎之地,这时见他们正掩埋十来具尸体,却心中一叹,知道了究竟。这时,西门若水见他回来,高兴得迎了上来,竟然拉住他的手问个究竟。慕容焉只说将那群贼人追丢,并且遇到了‘朔北踏雪银枪’马求成,并和他打了一架。西门若水听到‘马求成’三个字,顿时又想起了当日自己被困的窘相,顿时脸上大羞,急忙嗔了慕容焉一回,甩手自去取马,不敢多问。当下,慕容焉吩咐众人上马,道了声“起风”,一干人等西出好城,自回水城进入段国,一路浩浩荡荡,直奔令支。

※※※

却说一行人马一路通行无碍,不日即到令支。这一路上,慕容焉回首前尘,昔日种种不觉倏忽涌上心头,在睽别经年之后的今天,蓦然回到此地,人事三迁,当年叱咤风云的左贤王段匹磾如今已经逃往国外,紫柯也远嫁到了汉国,薛涵烟更是香消玉陨,段国也王位易主……所有的事不过经年,却已经天翻地覆了。岁月无情,往往如此。如今的慕容焉虽然已经摆脱了病罹的困扰,但如今跃马此地,难免勾起他无限怅惘,伤怀之情,油然而生。

西门若水见他眉宇结郁,已知他的心思,当下并马与他同行,伸手拉住了他,一双妙目同情地望着年轻人,眼中蕴着无尽的怜惜与温柔。慕容焉心中一暖,朗眉一坚,轻轻地向西门若水微微一笑,当即策马前行。一干人马行到五里亭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膘人马,旌旗烈烈,远远恭候,持节郊迎。为首一人,身穿一件紫衣,身佩长剑,端得是英伟俊朗,仪表不凡。慕容焉行到近前一看,顿时心中一热,急忙甩镫下马,快步上前跪倒在地,眼中涣然出现了一泡清泪,颤声道:“大哥,大哥,小弟西望久矣,今日见得,苍天待我兄弟何厚啊——”

那紫衣年轻人也急忙抢步上前,颤抖这双手将慕容焉轻轻扶去,眼中却已是泪光濡濡,不堪其情地长噫一声,道:“贤弟,哥哥我久违了。我知三弟要到此地,便派人日日在数十里外静候音讯,这一日我等待很久了。”

原来,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慕容焉的结义大哥荆牧,也就是段国紫宸门主。慕容焉起身,两兄弟顿时抱在一起,久久不能放手。

慕容焉突然道:“大哥,你来此地等候,若是被段王知道,我们结义的事怕是再难隐瞒了。”

“三弟怕什么,我们兄弟三人结义乃是件光明正大之事,还怕天下人知道不成!”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慕容焉但觉这声音熟悉得很,抬头一看,不觉为之一怔,但见一个白衣少年突然自亭下走出,到了进前哈哈笑道:“三弟,你只顾和大哥亲热,却忘了我这个二哥,没想到我会在此地吧?”

慕容焉一见,顿时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原来这人不是别人,却正是他的二哥卓北庐。少年惊喜地大叫一上,立刻上前拉住他的手,道:“二哥,你……你不是回到京师棘城了么,怎么……突然到了这里,还和大哥在一起?”

荆牧拉住二人,三兄弟把臂相视,倾心而笑。

荆牧道:“三弟,你二哥听说你要来此议和,所以提前来到此地通知我这个大哥,这可是我们兄弟三人在上次阔别之后的第一次共聚,二弟已将你的事都告诉了我,若非如此,三弟你如今如此俊伟,我如何能认得出来啊。”

慕容焉闻言恍然,不觉额手。

卓北庐看了他一眼,道:“三弟不必担心我们结义的事被段王知道,大哥武功盖世,在三千旋刀神骑中的威望很大,段末柸虽然得了大位,因为没有三千旋刀神骑的节钥兵符,谅他也不敢动大哥分毫,最近还封大哥为大鸿胪兼虎威将军,我们的事纵然被他知道,又能如何?今日正是他潜大哥来郊迎的!”

荆牧也道:“三弟,这件事既然已经至此,你就不要担心了,二弟说得也有道理,如今三国议和,我们的兄弟之义,说不定还能帮得上忙呢。”

慕容焉闻言,良久无语。荆牧的话虽不错,但这毕竟不是高明的的做法。如今三国未定,此举未免有些草率。但事已至此,再想挽回已然不及,当下只好淡淡一笑,就此作罢。

当下慕容焉又为荆牧引见了西门若水,一行人纷纷上马,相携入城。一行使节堪到城内,但见街上观者如织,男男女女,白发垂髫,拥滞在街道两旁,纷纷驻足围观。三国议和这件事如今天下皆知,燕代百姓都知这是一个叫慕容焉的少年所为,这件事令三国的百姓无不感佩,这几年三国征战已死了很多壮丁,成年的男子多数要入伍为卒,但只要三国议和,这件事首当其冲地会缓和很多,而这些百姓也用不着眼见自己的儿子去征战杀场了。

但慕容焉在段国的声誉早在几年前就已广为人知了,当人们听说这位名震天下的投鹿侯就是当年那个一计靖三叛的少年,纷纷扶老携幼,万人空巷前来观看,如今一见,指指点点,掌声雷动,纷纷叫着投鹿侯的名字。这种场面即使是段国的国君,也未必有此声势。

慕容焉一路感激地向众人抱拳,转过大道,不刻行到了驿馆,这时段王已派了文官在此接候,将慕容焉一行安置妥当,定下了觐见之期,却是第二日巳牌时分。当晚,段王命荆牧作陪,在驿馆设下酒宴款待慕容焉一行,看来他已知道了荆牧与慕容焉、卓北庐的关系了。

当晚,三兄弟在驿馆把盏论酒,叙谈阔别之情不说。话修絮烦,翌日巳牌时分,慕容焉、易容的西门若水和两个健仆随着荆牧一同进宫面见大王。其实,慕容焉在未来之前已和段末杯私下有了协议,如今不过是场面问题,双方在庙堂之上以外臣拜见国君之礼叙谈一回,慕容焉递上了国书与贡礼,并表达了求婚之意。

段末杯闻言哈哈大笑,道:“寡人虽然远在令支,却也听说国三公子慕容元真礼贤下士,文采风流,今次贵国国君为其求亲,看来是有将世子之位传他之意。”

慕容焉闻言未置可否,这个问题其实天下皆知,国君亲自派人到异国求亲,其实已说明了他有意将慕容元真立为世子了。

慕容焉起身抱拳,道:“段国与慕容素来都有和亲议和之事,今日外臣冒昧前来,一是希望能为我国三公子求得佳女,琴瑟和谐,段国、慕容共接秦晋之好,如此则两国百姓共蒙其泽,大王功德也将受万民传诵。”

段末杯闻言微微一笑,并未立刻回答,当下与众人当场议论片晌,群臣中虽然有人反对,但结果竟然是大多数同意此次和亲议和,段末杯最后摆了摆手,止住众人话锋,缓缓转向慕容焉,道:“议和乃两国百年大事,关乎苍生社稷,我膝下也正有一位晓霞郡主,待字闺中,幽娴贞静,妇容过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古人云:‘媒妁誉人,而莫之德也。’投鹿候之德天下皆知,你做段国、慕容的伐柯大媒,我也很为满意,投鹿侯请先到驿馆休息,待本王与臣下们商量已毕,再通知投鹿侯行纳徵之礼。”

慕容焉闻言大喜,躬身行礼拜毕,当先出了王宫,与西门若水折回驿馆。

翌日,荆牧前来通知慕容焉说段王已定下三日后行纳徵之礼,然后再拜见晓霞郡主。慕容焉闻言不禁大喜,当下拉大哥、二哥饮酒不说。

在古代,婚礼乃是件大事,尤其是国与国间的和亲,事事尊奉圣人之礼。段国、慕容久受晋国熏陶,王族的礼仪基本上都是尊奉圣人之法。纳徵也就是向女方交付聘礼,礼物乃是玄纁束帛。其余五礼一盖用雁,而且是老雁。这个用雁的习惯乃是取大雁随时而迁,不失其节,来表明男婚女嫁,不可逾礼。在慕容焉来时,这些礼物慕容廆都准备得停停当当,一丝不苟。到了第三天,慕容焉梳洗整洁,率领副将捧聘礼和婚书,备纳聘财礼若干俱都列于礼单之上,到王宫行礼,用了玄纁帛皮,献上老雁,重重接重重地行完一切礼节,并议定第二天拜见晓霞郡主。

话休絮烦,翌日未时,晓霞郡主在王宫之西的西暖阁招见,慕容焉作为两国大婚的伐柯媒人,自然应该拜见郡主。慕容焉与西门若水、荆牧、卓北庐同时步如宫内,但见西暖阁洁帘轻帏,漫烟馨香,陈金错玉,美婢侍立,殿内里进设有一面珠帘,将里面与外面隔开,还有两名女侍站在珠帘之前伺候,四人在一侍女的带领之下,来到垂帘之前,因为有珠帘遮掩,只能看到一个窈窕端庄的身影,身穿一件夹纱短袄,下身是青绉衣裤,纳手而坐,一双妙目静静地望着帘外。

众人行到帘下,皆行扣拜之礼。

慕容焉道:“外臣慕容焉不揣冒昧,今日特来拜见郡主。”

晓霞郡主没有说话,那守帘侍女却道:“投鹿侯请起,我家郡主远在令支,也曾听过侯爷大名,郡主说今日能见到焉侯爷,荣幸之至。”

慕容焉与众人起身,连道不敢。

那侍女复道:“侯爷客气了,郡主听说侯爷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受三国百姓厚爱,未知侯爷主身何门何派?”

一干人等闻言,都不觉一怔,不知这位晓霞郡主为何如此好奇,托那侍女问长问短。

慕容焉也觉奇异,但又不能不答,只得拜伏地道:“无门无派。”

郡主依然不言不动,那侍女却轻“哦”一声,道:“若是无门无派,侯爷却如何练就了这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侯爷是不屑于回答么?”

慕容焉轻皱眉头,道:“外臣不敢,只是在下的武功得自一位老者赠书相授,并未拜入师门。”

那侍女似乎听懂,恍然地点了点头,复道:“投鹿侯少年才俊,举世无双,不知可曾有了心仪之人?”

荆牧、西门若水等人闻言,俱是觑然一惊,疑惑不解地望着帘内的身影,不知她为何如此问。慕容焉也觉太不合适宜,试想天下哪有后宫询问外臣情爱之事的道理,穗踌躇良久,脑海之中却尽是赵馥雪美丽的倩影,但又生怕自己说出,回惹来那侍女接二连三的问题,当下只是不答。

这时,那帘后的晓霞郡主却突然开了玉口,众人但闻那声音美得如莺声呖呖,珠落玉盘,缓道:“怎么,投鹿侯不敢说么?”

此言一歇,其他几人自是不解。慕容焉乍听到这位晓霞郡主声音,却猛然沁出一身冷汗,瞠目无言。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不知魂牵梦绕了许多回,每当午夜梦回,这个熟悉的声音似乎依稀还在,但觉烟空心碎,冰凉暇枕,永夜无眠。为了这个声音,他几乎倾出了摩利国所有的实力,却怎么也想不到,却在这段国的大内深宫之中出现。

慕容焉忘记了这里乃是王宫,缓缓起身,惊遽地望着帘后那个窈窕的身影,西门若水等都不知他为何突然起身,这在大内来说,是犯上无礼,几个侍女也不觉一怔,却闻慕容焉声音疑诧悲怆地道:“郡主……你……你是谁,你的声音……”

一个侍女突然道:“大胆,你个外臣怎敢在段国大内对郡主无礼!”

荆牧与卓北庐也不禁焦急,低声喊他,但慕容焉根本没有听到。

帘帏之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又起,道:“我……我当然是晓霞郡主了……”

慕容焉闻言益加肯定了,颤抖着道:“请问郡主有没有到过我慕容,又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赵馥雪的人?”

那里面的晓霞郡主似乎浑身一颤,想装出生气的声音辩解,但却欲盖弥彰地道:“我……自幼长在深宫,从未离开过令支半步,更不认识一个叫……叫赵馥雪的人……”

慕容焉突然悲从中来,神情猛转枯槁健淬地道:“那郡主又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慕容三问的人?”

“不认识!”晓霞郡主没有思考地急忙回答,道:“投鹿侯,今日我已经卷怠,请恕我……恕我不不能再多谈论……”一言及此,她倏然起身,不顾什么礼仪,更不与自己的侍女招呼,环佩翩翩,香风袭袭,匆匆地自帘后隐去了。

慕容焉心中悲凄地怔在当地,良久无语。那几个侍女本要责他几句,但蓦然看到他伤心欲绝的模样,不知怎地却责不起来,只瞪了他一眼,紧随晓霞郡主的凤驾去了深宫,一时殿内之剩下三兄弟和西门若水几人,几人相互看了一眼,已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当下携他出宫。至于自己是如何回到驿馆的,慕容焉一点也不知道,段、卓二人欲要劝他,却被西门若水阻止,黯然地道:“两位大哥,我们还是先不要打扰他了,这时就算我们说什么,他……他也未必听得进去……”

卓、段二人闻言点头无语,各自退出,西门若水待他们一走,妙目之中倏地蕴满了清泪,幽怨地深望了他一眼,悲怆地急忙躲了出去……

“她是馥雪,她是馥雪……”慕容焉痛苦地低喃着,从她那惊惧、恐慌、伤心、抑郁的话声中,他能肯定她就是自己的馥雪妹妹,当时虽然隔着一道帘帏,但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心,看到她幽咽凄美的娇靥,她一点也没改变,绝世的容姿,如云的秀发,深爱倾顾的妙目……

“她为何不肯认我,她又为何成了段国的晓霞郡主?”慕容焉眼中泪光潸潸,痛苦地想着。他的心如同在扑满针芒的地上打滚,疼痛而不安,但即使在这种无比的痛苦之下,他的心中依然保持着一个完美的影子,在他的心被粉碎得一无所有的那一刻,依然凄然流泪地仰视着这个影子……

夜,是秋的影子。

当一鞭残照悄然坠落到了皇城之外,凉景催人,不觉已是晚夕。但见残树筛风,京华湿露,落叶打篷,寒花荡夕,头顶悬罩的星河,熠熠散采,令伤心者目睹此景,无不愁怀绪绕,怆然悲秋。华旭宫内的一处寝宫,宫灯散彩,静静地照着一位玉人,但见她神情凄然,秀眉深蹙,妙目蕴怨,呆滞无神地凝注着一缕清寒,静谧美绝的胭体酝酿着身心的巨荡,倏忽之间,罗袂生寒,一股碎心的深触猛然跃上心头,骤然似乎风吹雨打,透骨酸心,呛然抛下一泓清泪……

稍时,有一侍女见闺中灯光依然,不禁前来口门请安,道:“郡主还没有安寝么,要不要奴婢伺候?”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晓霞郡主,她将悲咽的声音压下,道:“你去休息吧,我没有事。”

那侍女恭应一声,挑灯自去。宫院之中又恢复了静谧,她的心又回到了悲伤。良久,窗外倏忽传来一片叶落之声,一个枯槁健淬的身影如一爿秋叶,轻轻地落在了她的窗外,远处的宫灯将他憔悴的身形映在了她的花窗之上,静静地默立着,凝然欲言无语——他是慕容焉。

“是谁?”晓霞郡主乍见人影,惊遽地道。

窗外的人没有回答,依然静立在冷秋孤寒之中。

晓霞郡主“啪”地提剑走出闺阁,开门一看,她的心顿时碎了,这个俊伟的少年一向绝朗无碍的灵眸如今深深地望着她,令人悴不忍睹,而他眼中的她窈窕娉婷,清丽如雨后荷莲,乌云分叠,眉如远山,一点朱唇,两行碎玉,一点也没有改变。

晓霞郡主望到他的脸颊,芳心突然剧颤,花容憔悴,贝齿将牙一咬,冷冷地道:“你……你不是投鹿侯么,为何夜闯深宫?”

慕容焉听着她的声音,眼中泪突然籁籁滴落,笑着哺哺道:“是你,是你,我又见到你了……”

晓霞郡主心中滴血,面上冷峭地望着他,但又怕惊动了宫内的侍卫,并不大声叱叫,道:“我劝你还是赶紧走的好,若是惊动了大内侍卫,你休想生出令支城……”

慕容焉不退反进,道:“你为何如此但心我的安危?”

晓霞郡主心中益急,一挥手中长剑,道:“你莫要再上前一步,我……我就拔剑刺你,我是段国的晓霞郡主,你快走。”

慕容焉依然上前一步,目光深注地凝视着她。

晓霞郡主心中大急,将玉齿一咬,“锵!”地一声猛地拔出了长剑,嗤地一声递了出去,她这一剑剑势不快,但却依然扑地正好刺入了慕容焉的身上,吓得她呀了一声,娇靥惨白,妙目之中突然涌出了一泓泪水,颤抖、惊恐地望着他,道:“你……你为何不躲?”

慕容焉望着那柄长剑,那剑镡之处,幽夜的逸光照在上面,泛着清冷的光,映出了一个‘雪’字,他猛地抓住那柄剑在自己身体之中一翻,顿时手中,身上尽是淋漓的鲜血,晓霞郡主眼中惊骇地望着他,慕容焉的目光落在了另一面的剑镡之处,上面却是一个‘焉’字。

晓霞郡主妙目一红,泪水又夺眶而出,啊地一声,长剑锵地坠地,她痛苦地望着他,想扑上去抱住他,永远也不要离开他,但一个声音突然如旱天惊雷,将她震怵在当地,丝毫迈不动脚步。正在这时,王宫内的侍卫听到声音,纷纷执了灯笼火把,提着刀剑轰然向这边涌来。

晓霞郡主骇然一惊,急忙道:“你……你快走,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慕容焉一动不动,眼中泪湿。晓霞郡主见劝他不动,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宫墙之外突然跃来一道人影,晓霞郡主尚未看清此人面目,那人已猛然挟住了慕容焉,倏然纵身一提,顿时飞上宫闱高檐,再晃时却已到了十丈外的微月之下,朗朗疏星临照之下,一袂一飘,却已如大鹏一般无踪了。

众侍卫纷纷涌到此地,见晓霞郡主在此,轰然跪地,道:“属下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不知郡主贵体是否有伤?”

晓霞郡主恍然惊醒,急忙自地上拣起那柄剑,道:“本宫并无手伤,你们速去派人到四处察看,入宫的乃是个满脸胡子,手上有刀疤的江湖人,你们快去!”

众人闻言,先谢过不责之恩,当下纷纷提着兵器,应命而去。这时,几个伺候郡主的侍女更是吓得战战兢兢,须知郡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们首当其冲地要被处极刑,当下纷纷围了过来,仔细查看,见郡主并无任何伤害,方稍稍放了些心,拥着宫主回去。晓霞郡主实在心中忧郁,当下将诸人遣回,自己却痛心疾首,一想到慕容焉心伤欲绝的模样就不禁芳心如同刀绞,见外面安静下来,急忙提剑出去,悄然出了王宫。她已经不能再忍受了,她想立刻和慕容焉相认,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的馥雪妹妹,她掠动身形向驿馆方向走去。

当她行到一处街心,对面房上突然射下一道人影,渊凭岳峙地立在了她的面前,背对着她,拦住了她的去路,晓霞郡主心中焦急,但看此人俨然是冲自己而来,料躲不过,遂急急地道:“你是谁,为什么挡住我的去路?”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却是一张气质非凡,面貌一般的男人的脸。

这人道:“我叫卓北庐,是慕容焉的结义二哥。”

晓霞郡主一怔,但她也曾听慕容焉说过此事,当下遂一抱拳,道:“原来是卓二哥,我……我现在要去找你三弟,你带我去吧。”

卓北庐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带你去。”

晓霞郡主急道:“为什么?”

卓北庐望了她一眼,道:“我三弟此次出使令支,乃是为了三国议和大事。如今你若以郡主的身份前去找他,首先是段王要杀了他,接着慕容也会将他视为罪臣,三国的百姓会将他视为为一己之私而辜负天下人仰望的千古罪人,这件事是你希望的吗?”

晓霞郡主闻言怵然一惊,娇靥惨淡,良久眼中泪下,凄然地道:“但……但我怎么忍心看他如此伤心啊……”

卓北庐仰天一叹,道:“当年我们三兄弟结义之时,就曾立誓要矢志于三国苍生,如今经过三弟苦心孤诣的努力,三国议和终于有望,三国百姓无不额手称庆,而姑娘先前不认我三弟,不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么,如今眼看三弟大业将成,三国千万苍生将要过上好的日子,你忍心就此将他的志向覆灭了吗?”

晓霞郡主闻言浑身一震,猛然沁出一身冷汗,良久无言。不错,她先前不认他,也是为了完成他的理想,赵馥雪与他在霁霖幽谷情同夫妻,最知他的布衣之志,如今若过真和他相认,后果不实在是不堪设想。

卓北庐望了他一眼,深叹一声,道:“这件事孰重孰轻,姑娘不妨自己斟酌,如何抉择全在在姑娘一念之间,我毕竟是个外人,不适多说,就此告辞了,你若是想去寻我三弟,他如今或许就在驿馆,在下告辞了……”一言及此,他太息一声,纵身而逝,只留下晓霞郡主一人,静立在秋夜之中,久久泪流无语,终于,她咬牙做了决定,面上溢着一股吃力的坚定,转后向王宫方向而去……

这时慕容焉并不在驿馆,他被一人救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哥荆牧。两人出了王宫,荆牧将他放下,为他上药止住伤口,劝慰半晌,慕容焉只是怔怔不言,这时,他才想起当日段末杯所说一句话的含义:“我劝你最好不要到我京师令支”。原来,他早知道自己与赵馥雪的关系,而这场两国的婚姻,是对他最大的考验。段末杯料定了他要么带着心爱的人而辜负了慕容,要么将自己最爱的人送给自己将来的国君,但因为如此,他也将和慕容元真之间产生间隙隔阂,乃是一箭双雕的毒计。

这一切慕容焉虽然看得清楚,但他却并非世外之人,如今心中牵挂,却如何能放得下,这步棋沉沉地压着他的心,令他面临着痛苦与生死的抉择——但他却没有去选择的勇气。最后,慕容焉实在不忍让大哥过于担心,凄然一笑,只道无事,并劝大哥先行回府,自己迳自折返驿馆。荆牧知他心中苦郁,只叹自己不能为兄弟分忧,太息一声,振衣回府不说。

慕容焉一个人六神无主地不知所之,行到一处孤冷的大街之上,突然觉得很熟悉,正在这时,一道鸿影恍如无声的夜枭一般,倏地出现在了街旁一棵大树之巅,幽夜之中惟见一道长身慨然而立,只能见到一双精湛的眼睛,如一对寒星一般,闪烁地凝望着街下的伤心人。

慕容焉被那双眼睛一注,精神猛然一震,那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气魄,凌厉已极。但他并未驻足。那人冷笑一声,悄然举起了一张强弓,夜色之中搭上一箭,精钢箭镝在星月之下泛起一点孤寒,倏然一闪而逝,待那点寒星再次出现时,却已赫然到了慕容焉胸前,其快如虹,一箭至人要害,弓力之强,重愈百斤,若是寻常之人,这一箭定然穿身而过,一箭绝命。但可惜他遇到的是慕容焉,他今日虽然精神恍惚,但本能的反映,令他倏然将手一曲一勾,那枝箭杆飞了出去,但箭镝却已被慕容焉夺在手里。

慕容焉望了那箭镝一眼,但见此镝曲齿狼牙,薄如蝉翼,当下心中了然,丢在地上,道:“原来是‘天狼箭绝’王先生,晚辈初到令支,未足拜访,前辈今日怎么……”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名震天下的‘天狼箭绝’王良,江湖人称此人有搭弧矢、射天狼之能,箭术更是天下无双,人说他一生有三支箭,寻常人难得有缘一见。当日段王疾陆眷对他有大恩,王良便立誓为他做十年的御夫与护位,也正是因为他,疾陆眷一生并无大的风险,以疾而终。段王死后,他便悄然无踪,不期今日却到了此地,牵弓引箭,箭射慕容焉。

王良闻言,仰天一笑,道:“焉侯爷,你可记的此地乃是何地?”

慕容焉当然知道这是哪里,这就是陈逝川去世之时,慕容焉背着他老人家的尸体,在这条街上遇到了天下各国的高手还有行虚老人崔毖的大弟子诸霖,他长剑一出,若决江河,沛然莫御。更在这里藏拙骗得段王相信他剑术不足诸霖一击,结果由其大哥荆牧献计,才能安然全身退出段国,东归慕容。这些事似乎刚发生过一般,剑光未寒,造化又将他重新带到了此地。

王良感慨地道:“当日焉侯在此,义薄云天,手舒一柄长剑,以一人之力独抗天下群雄,计陷段王,安然策骑东归慕容,这是何等的气概与胸怀,举天下之无不仰而视之,侯爷今日重临旧地,仁怀依旧,但豪情不复,实在令人扼腕嗟叹。”他一言及此,负弓仰天太息,词色之间慷慨激昂,但又黯然失色,令人不解。

慕容焉闻言,默然片晌,道:“王先生今日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王良望了他一眼,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你不必知道。但为了这个目的,我今日牵弓引箭,要你受我三箭,三箭之后再说不迟。”

慕容焉慨然展臂,望着树上那道人影,道:“既然前辈有意牵弓引箭,自然事出有因。晚辈自当奉陪,就请前辈赐教吧。”

王良道:“方才你已经接我一箭,我还有两支箭,投鹿侯要小心了。”

慕容焉道:“晚辈也早听说过前辈的三支箭独步天下,焉心慕已久,方才的第一支箭已领略前辈深湛的功力,晚辈恭领前辈再行赐教。”

王良没有回答,但他的神情却沉静了下来,幽夜之中的街上顿时凝滞了下来,空荡荡的夜色中赫然立着两个人影,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在上的稳立树巅,高深莫测,在下的智深勇沉,渊凭岳峙。倏忽之间,街上突然风涌气动,籁籁有声。两人间形成了凛冽的劲气,忽卷忽散,突然间……

树上弓弦响声又起,一道黑影陡然间一闪而至,乍看并无任何异状,但那黑点到了近前,慕容焉舒指一点,顿时被他真气击中,“啪!”地一声被激四散,却原来只是几片树叶。慕容焉精通天下各宗各派的武功,光是指法就不下六、七种。如今这一指更是内力精湛,但饶是如此,他突然发现自己那一指竟然并未将对方的‘叶箭’挡下,因为他一指击碎千点零星之后,后面竟然还有许多同样的黑点,而这些黑点与他以前打落的排成一条直线,乍看起来不过只是一个黑点,实际上却连绵不断地冲了过来,果然是天下少见的箭术。

慕容焉当下心中一惊,急忙运足真气,出指连连,但闻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地上树叶碎了一地,待那连绵不绝的黑点用完,后面却是一张网状的树叶群,自树上天衣无缝地罩了下来,其势如银河乍泻,挟着骇人的啸声迅如闪电般地当头击下。慕容焉一掌挥上,却正是‘渡厄掌’,但见那道箭网轰地震碎,破碎的星星点点疾啸四射,所到之处,破金裂木,伏石饮羽,声势实在骇人。若是一个人修为不足,被其中一片树叶沾身,定然截穴破气,惊人得很。

王良停歇了下来,地上剩下一片碎叶,一缕幽馨。

王良道:“投鹿侯的修为果然精湛非凡,王良实在佩服得很。”

慕容焉道:“前辈的箭术才叫人击节称绝,先是弦响引人,继而叶聚如柱,再是天衣无缝,这一招才是是天下无双的箭术。”

王良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接我最后一箭吧——”一言未歇,突然弓弦猛响,慕容焉心中一惊,急忙运功察看,但却并未见到任何东西,不觉一怔,但随即恍然。就在此时,对面忽然飘来几缕穿金裂石、无坚不摧的真气,慕容焉信手连连指点,以上乘指法一一破解,但终于还是有一缕突破了他的防线,“嗤!”地一声正点在慕容颜胸前,但闻砰地一声,顿时被击出一丈之外,嘴中悄然沥下滴滴鲜血。

慕容焉撑身而立,望着树上的王良,惨然笑道:“前辈的箭术果然天下无双,第一箭乃是一支普通的天狼箭,第二支却是由万点孤叶所成的万箭齐吟之箭,第三箭却是无形的真气之箭。一箭胜似一箭,箭箭惊世绝俗,而最后一箭最为精绝,若是寻常之人受了前辈前两箭,第三箭即使不发,对方也必然会成惊弓之鸟,弓弦一响,必定心寒胆丧,不战而败。但若是对方不受惊吓,那一时半刻的停歇间隔和几缕真气的突然出现,也必然措手不及,防不胜防,‘天狼箭绝’四字果然恰如其分。”

王良闻言,却并无丝毫喜悦之情,反而仰天一叹,连道天意,道:“投鹿侯的深意,在下心领了。你刚才明明能躲过那道真气,但却依然受了一记。当日我受段王疾陆眷救命大恩,曾发誓执鞭坠镫,效命十载,但一直到他临死,我还未能完成此誓,段王临终前命我发誓为他杀了你报仇,以焉侯的聪明才智,定然是猜到了这件事,怕我不能完成对段王的承诺,故意受伤要保全老朽一条贱命,我说的对么?”

慕容焉心中一惊,生色不动地微微一笑,道:“前辈多虑了,适才晚辈确是力有未逮,我何德何能,要歉让前辈!”

王良慨然一叹,道:“焉侯何必如此为老夫设想,今日你受伤让老夫不负自己段王的承诺,但却让我负上了以下犯上的大罪……”一言及此,他陡然运气,手中力聚,那柄陪伴了自己良弓突然“啪!”地一声被握得从中折断,他仰天长啸一声,立刻闭口,一道真气自气海上冲心主,张口就是一道血箭,疾射而出。这一惊变吓、发生得是那么突然,完全令慕容焉手足无措,待他惊喝一声,王良整个身形恍如长空折雁,失足自树上跌了下来。待到慕容焉心中一惊,要救王良已来不及,少年不知他为何自废五脏自戕,但事已不容他多作思索,急忙掠动身形,飞身将半空的王良接下。

“前辈,你……你为何运气自戕?”慕容焉惊道。

王良心中剧痛,他的伤非常严重,心室已被破坏,面上先是一阵大红,接着红色渐渐褪去,带之而起的是青乏之色,浑身颤抖,慕容焉一见,心中黯然,知他的伤已难挽救,但他却依然不肯放弃,运真气为他安舒五肮,却被王良一把将他手挪开,咳得呛出一口血,道:“主上,你……你不要枉费精力了,属下……王良乃是摩利国的……护法,月前已知主上就是我国新任国君,今日我前来行刺,伤不了主上,我就负了段王,我自然无颜活在世上。但若伤了主上,我身为摩利之臣,是以下犯上,一样是死……但……但我没想到主上肯为了属下而硬受一箭,我……我岂能苟活在世上,更有何颜面见国中兄弟……”一言未歇,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地流将出来,浑身颤抖得厉害。

慕容焉如遭雷击,脑中轰地一声,被震呆了。他没想到王良竟然也是摩利国的臣民,而他在受了段王疾陆眷临终遗命之时,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要死,如今回想起自己当日在段国遇到种种之事:自己在虎丘时有人丢进来很多羊将饿虎引走,以及当日凌重九前辈说起王良的话,分明早已认识他。如今串联起来,恍然大悟,惊诧地望着这个人,眼中突然泪流,二话不说,却要为他强运真气护救,却被王良猛然的一股大力推开,这个忠义坚强的人强撑着踉跄起身,倒喘气地呵呵一阵大笑,口中鲜血直流,转身蹒跚就走,道:“主上乃……乃天纵之姿,身负了三国及摩利……千万人的仰望,所做所行当和中节,我乃摩利一介臣子,以下犯上,死……死有余辜,主上若是痛惜属下,就……就让属下自己走,只望国君去……一己之私,而行祖师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的大志,我死何憾……”一言及此,王良连吐鲜血,但他却没有丝毫听滞,移动着他那零乱的步伐,走向了黑暗的幽夜,走向了他自己选择的命运的终点……

慕容焉望着他的背影,眼中之泪倾泻而下。他没有再去追上,更不想剥夺他赴死的尊严,而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安静地自己去死。少年的心突然被堵上一团硬物,咽得他泪水横流,望着王良的背影,久久不能歇抑,口中低喃着:“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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