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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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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便听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岭透过镜子看过去,见一高挑人影快步过来,还没等萧岭看清,便软得没骨头似的扑跪在萧岭脚边,开口,嗓音柔软,却带着浓浓的哭腔,几欲哽咽地唤了声:“陛下。”

这人身量极纤细,穿的又单薄,这样跪着,隐隐可见衣料下流畅美好的线条。

哪怕只能看到下颌和唇瓣,萧岭也能断定,这是个美人。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谁?

这种事情大约已经发生过很多次,许玑早就习以为常,见萧岭不开口,便道:“林仪君,陛下面前,万勿失仪。”

哦,林仪君林缙。

林缙听到这话,肩头微颤,慢慢直起腰身,头仍然垂着,他鬓发有些凌乱地蹭在细白的面颊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双星眸哭得红肿,咽声道:“臣知陛下日理万机,不愿陛下再为后宫之事烦心,所以先时无论有何委屈,皆不敢面圣,”不知道为什么,语调有些含糊,仿佛竭力掩饰什么,又掩饰不住似的,“只是臣不曾想到,臣竭力忍耐,竟叫人愈加轻慢其辱!”

萧岭被哭得脑袋疼,哪怕这林缙的声音很好听,可惜说话太琐碎了,说了半天,竟一句有用的也无。

虽然萧岭知道,这么长的铺垫,是博得皇帝怜惜的手段之一,但他不是原身,原身更未必会怜惜这个林仪君。

话音刚落,便见另一人也到了,恭恭敬敬地向萧岭见礼,“陛下。”

既然这个是林缙,那现在跪在远一点地方的,就是顾侧君了,后者虽跪着,腰背却半点不弯,衣衫发冠皆齐整规矩,二十几岁的模样,若论颜色,在萧岭所见的诸多美人中只能算中上,然而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文气,一眼望去,竟和赵誉给人的感觉相似。

萧岭原本以为这位顾侧君是陪着林缙来的,然而这两人气质相差实在太天南海北,萧岭不觉得两人愿意结伴。

不是结伴,就是结怨了。

“怎么了,你说。”萧岭道。

林缙正要开口,便听顾侧君道:“是。”

皇帝亦没有打断他,林缙恨恨看了眼他,却不敢吭声。

顾侧君言简意赅,“臣将林仪君打了。”

萧岭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倘若顾侧君面上流露出一点愧怍,再不然诡辩一二,他都能申饬顾侧君两句,偏偏顾侧君就笔直笔直地跪在地上,正大光明,理直气壮。

好像他把人打了是天经地义。

林缙抬首,怒视顾侧君,尖声道:“你竟还敢在陛下面前直言!”

他说话声音大了不少,萧岭终于发现不对在哪了。

他原本以为是林缙说话故意含含糊糊,没想到是他嘴里缺了两颗牙,说话漏风。

林缙抬头时,亦能看出他脸上有淤伤。

顾侧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既是陛下发问,为何不敢直言?”

林缙被噎了一下,又低下头,楚楚可怜地跪回萧岭身边,哭道:“便如顾侧君所说,若非今日受此大辱,臣不敢深夜叨扰陛下。”

许玑听得已经想皱眉。

在他看来,眼下这种事情除了打扰陛下休息影响陛下心情外,没有任何意义。

早知是这点小事,方才就应该劝陛下不必见顾林二人。

林缙说着说着愈发觉得委屈,“白日顾侧君冲撞了臣,臣不过说了顾侧君两句,不想他竟直接动手,打完还,还如此不思悔过。”

透过镜子,萧岭与顾侧君对视,“他说的可是?”

顾侧君道:“是也不是。臣确实打了林仪君,但非是臣冲撞在先,而是顾侧君早有寻衅。”

林缙眼睛睁得圆圆,“我早有寻衅?你自己做出来的事情难道说不得?”

“是。”这是顾侧君的回应,他可能没有挑衅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但足够把人气得浑身发抖。

“你……!”

头发梳好,许玑放下玉梳,“仪君若是仍在君前失仪,便只能出去了。”

说的林仪君愈发委屈,可他明白许玑的身份与在萧岭心中的地位,不敢反驳许玑,期期艾艾道:“臣,确实说了两句,也都是,都是事实。”

有宫人奉上安神茶。

萧岭喝了一口茶,而后道:“说了什么?”

顾侧君自然道:“说臣不知廉耻,明明是先帝宫人,先帝崩逝后不去随葬已是陛下恩德,竟还恬不知耻勾引陛下。”

萧岭差点呛到。

先帝?

先帝宫人?

等会先帝不是有老婆吗?小说里就出现过先帝皇后赵氏,也就是现在的赵太后,最宠爱的贵妃沈氏,就是原身的亲妈,还有林林总总出现过四五个人,就是没有男的。

萧岭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让他如鲠在喉的是,萧岭居然把自己爹的人也弄进后宫来了,图什么啊!

这不是小妈吗?区别在于这个顾侧君是个男人。

萧岭原本残存的睡意这下彻底消失不见。

原身这个后宫也过于百花齐放了,怎么什么人都有。

萧岭的沉默让林缙顿觉惶恐,不管顾侧君之前是谁的人,但却是萧岭点头让顾侧君入宫的,他这样说,岂不是在打皇帝的脸?

哪怕是勾引,也得皇帝愿意才行。

“陛下,臣……臣只是气急了……”他慌不择口地解释道。

救命原身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若是先帝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被这个不肖子孙气死。

萧岭倏地心念一转。

“许玑,你去处置。”萧岭按了按太阳穴。

许玑对一切打扰皇帝休息的人都厌恶至极,颔首领命,当即令护卫将林缙拖出去。

求饶的惊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嘴便被塞住,两着黑甲的护卫架着林缙的胳膊,将人拽出内室。

顾侧君一直目不斜视,直到衣料擦磨地面的声音消失了,他才起身,道:“臣告退。”

行止俱佳,玉树秀立。

萧岭的目光落在梳子上。

不知谁在玉梳上挂了个如意结,略略发旧,但是颜色还是很好看干净的月白。

他随手将梳子拿过来,垂坠在手中荡来荡去,“不是有话和朕说吗?”皇帝漫不经心似的开口,“为何要走?”

顾侧君张了张嘴,眼中光华一闪而过,“臣与陛下……”无话可说四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萧岭起身,往里面走。

他身上倦,实在不愿意再跪坐着和顾侧君说话。

顾侧君跟着他过去,眼睁睁看宫人侍弄好床铺,萧岭上床。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皇帝的意思,可皇帝说的太一本正经了。

甫一靠上软枕,萧岭顿觉腰脊得到了极大的放松,黑眸半寐,里面似乎含着一层幽幽光泽,“讲吧。”

因为休息不足,萧岭身上总能透出一股慵懒倦态,然而这种倦态,只有在很私下的场合时才会显露出来。

显然,对于萧岭来说,这就是私下。

而顾侧君却仿佛第一次见过这种场面似的,轻咳一声,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

显然在他面对的君臣关系中,很少包括眼前这种。

“不知陛下,想听臣讲什么?”

萧岭已经想叹气了。

他理解顾侧君为何有话不直说,他明白,但不是很愿意接受。

他很累,真的很累了,如果今天没有发生这么多事,他现在大约已经在珉毓宫的床上睡着了——也不知谢之容现在如何,等下或可叫王恬阔过来一问。

他很累,就懒得和顾侧君再说废话,“讲讲林缙大约不是第一次到你面前说这种话,你为何今日才将他打了,讲讲你那日为何要第一个去珉毓宫探望朕,再讲讲,你怎么这样想见朕。”

萧岭疲倦,语气就很轻软,可他无知无觉。

原本是陈述事实,叫他这样语调一说,反而平添暧昧。

“后宫之中,恐怕无人不想见陛下。”顾侧君道:“至于林仪君,”他也不知道现在林仪君还是不是仪君,顺口而已,“臣受他欺辱多次,今日不过忍无可忍。”

萧岭轻嗤,原本半阖的眼睛全然闭上,不理会其他,只道:“那为何之前不想见?”

他刚醒来的那段时间,为何顾侧君不想见他?

他开始着手处理政事,顾侧君却想见他。

第一次见不到,让顾侧君知道,皇帝并不能轻易得见。

林缙是送上门的机会,顾侧君当然要抓住。

这个蠢货恐怕怎么也想不出,为何往日一直忍受他欺辱的小小侧君,会突然向他出手吧。

萧岭睫毛轻颤,神智愈发模糊了。

许玑就守在外面,他不担心,顾侧君可以对他不利。

顾侧君不说话,萧岭也不着急逼问,任他安静站在那不言不语。

顾侧君站在床边三刻,也没有等到皇帝说第二句话,悄然上前,仔细一看,确认皇帝竟已睡着了。

睡得很沉,很熟,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不安生。

这样不谨,难道不怕自己杀了他吗?

顾侧君忍着叹气的欲望。

很像。

他没有错过萧岭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不止是像,是一模一样。

萧岭肖似沈贵妃,生得绝艳样貌,挑眉看人时,总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惊艳之感,秾秀绮靡。

透过萧岭,几乎能看见当年沈贵妃的影子。

想起那个女人,顾侧君忍不住拧了拧眉。

一个聪明的、狠绝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她没能在活着的时候达成目的,盛年坠楼而亡,却教出了萧岭这样的孩子。

不止样貌像,性格也很像。

于天下百姓而言,简直是灭顶之灾。

然而这样一个暴虐的帝王,却在两个月前,性情大变。

无论是朝廷,还是后宫,都觉得这与谢之容脱不开干系,甚至认为,萧岭的所作所为,皆是谢之容在操控。

可顾侧君不这样认为。

萧岭尚是储君时他就是武帝内臣,与萧岭接触良多。

沈贵妃将萧岭教的太合她自己心意了,除却萧岭没有沈贵妃那样聪明善伪外,性格简直与她毫无差别。

这样一个人,因为情爱,而对另一个人言听计从?

怎么可能。

他宁可相信,如今的萧岭,被人取而代之了。

然而见之,容貌无改。

从脸上看,毫无破绽。

他倾身向前,将萧岭容貌一览无余。

萧岭耳后有一道小伤疤,这个人耳后亦有,据先帝所说,是萧岭七岁那年在御花园中玩耍时被划伤的,顾侧君仔细回忆着,还有,颈窝处应生着颗小痣。

他看萧岭仍蹙眉沉睡,犹豫须臾后就伸出手,探向萧岭的衣领。

还未来得及动,便被按住了手腕。

他悚然一惊,尚没抽手,只听得一句,“你要做什么?”

萧岭将顾侧君的手腕轻轻一推,坐了起来。

他眼神中犹带睡意,显然刚醒来不久。

萧岭睡眠浅,稍有动静都能让他醒过来,何况是顾侧君伸手解他衣服。

他里衣穿得本就松松垮垮,这么一折腾,几乎要掉下来了,伸手一拢,倒没什么恼怒,他知道顾侧君在怀疑他的身份,况且,顾侧君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便是全脱了萧岭也不在意。

“这是做什么?”皇帝眼中似有波光流转,他略前倾,秀色唇瓣翘起,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臣……”

顾侧君不知萧岭是否误会,神情还算镇定,耳朵却已红了。

他心头鼓噪,但不是因为羞赧,而是紧张。

紧张,皇帝到底会如何处置他。

萧岭以手撑颌,长发垂在颈侧,透着一股别样的悠闲风流,“方才见侧君与朕进来时百般踌躇,以为侧君不愿,不想,却是朕想差了。”

顾侧君张口欲言,这时候一句臣愿意的是粉饰太平的最佳选择,然而在那之后能否再见萧岭,萧岭会不会信任他,都是未知数。

转瞬之间,顾侧君已有成算,一撩衣袍跪下,道:“如陛下所料,臣确实有话对陛下说。”

萧岭轻叹一声,二指眉心用力一按,“何妨早点同朕说?”

顾侧君伏地,实话实说:“臣疑虑陛下身份。”

“你觉得朕是……”顾侧君显然不知何为穿书何为系统,萧岭话锋一转,“他人假扮?”

“是。”

“现在呢?”

“陛下行事肖似先帝,臣深信不疑。”

这是撒谎。

黑眸半眯,一抹笑意蕴含其中。

顾侧君无法确认他的身份,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个萧岭,比从前那个萧岭更适合做个皇帝。

既然如此,为何非要执着于从前那个?

萧岭能大概猜到顾侧君心中所想。

萧岭抬手,“起来回话。”二指轻捻袖口精致的绣样,他看着面前抿唇的顾侧君,“你要对朕说什么?”

顾侧君思量一息,回答道:“如陛下所想,臣确实是奉先帝之命,留在陛下身边。”

他说的正大光明,但萧岭还是觉得有些荒唐。

萧岭随口道:“朕两个月前病了一场。”

两个月前,那岂不是,谢之容刚刚入宫时?!

此时果然与谢之容脱不开干系。

“好些事已记不得了,”皇帝神情真诚,又带着几分烦恼,他本就是随口扯谎,他亦清楚,顾侧君不会相信这种拙劣谎言,但他不在意,因为,于他而言,眼前的这个顾侧君,只是无足轻重的人,“侧君不妨从头开始,慢慢说。”

顾侧君掩了眼中情绪,应道:“是。”

“臣原是宁德三年的状元,授官翰林院修撰,为官三月,家中横遭变故,”顾侧君眉心颤了下,旋即神色如常,“臣辞官丁忧。宁德六年,先帝召臣回京,臣得以在先帝左右侍奉,为先帝内臣。”而后,仿佛无意,“陛下少年时,臣有幸常与陛下相见。”

“可惜朕忘了,”要是萧岭真取皇帝而代之,可能会对顾侧君的话心生恐惧,然而萧岭的存在太特殊了,他不是与皇帝一模一样,他就是皇帝,容貌漂亮,像极了当年朝臣都心有余悸,又憎恶非常的沈贵妃的皇帝笑眯眯道:“虽说侧君现在亦姿仪高彻,不过想来年岁青稚时,亦别有风姿。”

顾侧君原本冷静的表情微僵。

任谁都不会喜欢旁人对自己的容貌加以评价,但倘若评价的人是皇帝的话,那就由不得他们喜欢或不喜欢。

萧岭稍倾身上前,道:“侧君今年多大?”

“臣二十有九。”

“比朕大不上许多。”萧岭居然还真认真思考起来了,“你是宁德三年的状元,那你当年才……十六岁?”

暴君这后宫可真是卧虎藏龙。

死得委实不冤。

顾侧君回答:“诚如陛下所言。”

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之后却做了先帝内臣,这其中,不知发生了多少事。

但萧岭没有问。

“我父皇当年为何要将你留在后宫?在前朝辅佐朕不是更好?”总比眼下这个尴尬的宫妃身份好。

顾侧君苦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子,“臣亦不知。”

“先帝当年也觉得,太后容不下朕?”萧岭直言。

顾侧君差点没绷住面上表情。

这也,太直言不讳了吧!

这话只能萧岭自己说,顾侧君不能说。

萧岭叹了口气,武帝之用心良苦可以想见,沈贵妃死后,武帝将尚是储君的萧岭养在未央宫中亲自教养,驳斥了所有请废太子的奏折,朝中,有一干他亲自挑选的精干文臣,边外,有张景芝等不世名将,武帝在时,谢之容已有声名流传,武帝还命谢之容入宫过一次,相谈半日,断定其确有真才实学。

然不启用,将人留给自己儿子重用,谢之容待小皇帝,必然心怀感激,更忠心耿耿。

恐日后有人拿皇帝的出身大做文章,便对外称赵太后是皇帝生母。

临崩逝前,将自己近臣留在后宫中看顾皇帝,深恐赵太后、赵誉等人会对新帝不利。

武帝是个雄才大略,甚至有些冷酷无情的皇帝,可对于小皇帝,他做到了他身为父亲能做的一切。

以萧岭来看,这位英明了一辈子的武皇帝只做过一件错事,就是立了长子萧岭为储君。

倘若萧岭只是个平庸之人,那么凭借着武帝的遗泽与安排,他至少能成为一个守成之君。

可他没有,他登基后愈发放纵,最终葬送社稷。

“臣不敢揣测君心。”顾侧君没有承认,更没有否认。

萧岭轻笑,“你我君臣,无需这般拘谨。”

看得出来,赵太后和皇帝关系很差,差到武帝临死之前都害怕太后会对萧岭动手。

不过转念一想,倘若自己是赵太后,是皇帝明媒正娶昭告天下的妻子,因为皇帝偏爱贵妃,自己的儿子就只能屈居人下,封留王而已,他也恨不得手刃皇储。

“臣谢陛下体恤。”顾侧君回答。

萧岭弯眼,对于又多了一个劳动力他是很高兴的。

顾侧君既然是状元,还做过数年先帝近臣,那么于国事上一定懂的不少,日后他有不解之处,亦刻询问顾侧君,以供参考。

多好啊,宫妃的月银可没有朝臣的俸禄多。

省了一半钱!

况且,萧岭笑容转淡,今日之后,他与谢之容的关系是否如初尚不可知,既然两人都尴尬,有了顾侧君,这段时间也可少见面。

“过去的事情,朕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萧岭二指敲了敲脑袋,做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既然顾侧君在,便请为朕解惑吧。”

顾侧君道:“臣定知无不言。”

好像怕隔墙有耳,他朝顾侧君招了招手。

顾侧君走到床边。

放下一半帐子的床内有些昏暗,萧岭的眼眸却清亮生辉。

“陛下。”顾侧君忽觉局促。

皇帝这两个月以来的表现太不像从前,所以这次见面,顾侧君几乎要忘了,皇帝是喜欢男人的。

萧岭示意他再近一些。

顾侧君俯身。

皇帝开口了,轻软的声音传入耳朵,带着呼吸时的气息,几乎像是一把小刷子。

顾侧君瞳孔一震,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满是不可置信。

皇帝说:“侧君,朕的第一个问题是,贵妃当年为何会愿意自尽?”

皇帝怎么会……!

当时皇帝已经被下毒,命悬一线,昏迷了数月!

便是沈贵妃想告诉他,也没有机会。

果然。

看着他的神情,萧岭就知道沈贵妃的死必有蹊跷。

朝堂,后宫从来都是息息相关的。

一个书中蒙受盛宠多年的女人,一个被武帝爱若珍宝的女人,为何会坠楼而亡?

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萧岭所知的信息太少了,他只知道沈贵妃获宠多年,皇帝性格与贵妃肖似,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既然暴君的性格像贵妃,那么沈贵妃的性情可想而知。

这样脾气秉性的女人,除非武帝,要她死,或者有何外力能越过武帝,逼迫她自尽,不然萧岭想象沈贵妃为何会坠楼而亡。

萧岭勾唇,朝顾侧君极和善地笑了。

见其眼中震悚慢慢褪去,只余心惊。

皇帝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应付。

“第二个问题,”柔软的气音掠过顾侧君的耳垂,却无法令这个男人松懈一星半点,“你叫什么?”

顾侧君一愣。

皇帝点了点眉心,叹息道:“朕说了,朕真的记不得了。”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并不介意多等一段时间。

顾侧君开口,声音带着滞涩的沙哑,“臣名,顾勋。”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的,顾勋。

萧岭抚掌,“好名字。”

顾勋谢皇帝夸赞,顺势退后一步见礼。

有和顾勋这一次对谈,萧岭原本积攒起来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干脆道:“多年未参与政事,不知顾卿可还有当年折桂之才?”

顾勋愕然,随后道:“臣,尚知一二。”

萧岭掀开被子下床,“同朕过来。”

顾勋拼命眨了几下眼睛,仿佛很不确定。

皇帝,信任他?

方才还敏锐得不可直视的皇帝竟然能如此轻易地信任他?

在他有诸多事情隐瞒的情况下,皇帝居然放心他参与政事?

许玑听到声响走进来,见皇帝下床,急忙去拿披风,给皇帝披上。

顾勋觉得许玑瞥向他的余光很谴责。

怎么了?

他茫然。

萧岭抓着披风的一角,无可奈何道:“朕又不是纸糊的。”

许玑恭恭敬敬道:“是。”

萧岭:“……”

他总觉得仿佛不是很恭敬。

许玑不必萧岭开口,便去收拾书案,掌灯研墨。

萧岭坐到案前,点了点案边另一个位置,“顾卿,坐。”

许玑注意到,那是从前谢之容会坐的位置。

看来陛下只是习惯于令人坐在他右边,而非是谢之容的喜好。

顾勋坐下,想了想道:“陛下,臣字擢擢。”

萧岭抬眼看他,见其挺立卓然,确实配得上这个字。

萧岭颔首,表示知道了。

倒不知,谢之容字什么。

萧岭突然想到。

应独字防心,赵誉字不着,顾勋字擢擢……却没有人告诉过他,谢之容字什么。

书里并没有提过。

萧岭大惊,猛敲系统,“谢之容成年了是吧?”

虽然古人婚嫁都很早,但萧岭毕竟是个现代人,还受现代道德法律的约束。

系统:“你没事吧?谢之容不是和你同岁吗?”

这个你,指的不是萧岭,而是暴君——二十二。

萧岭以前可不会问这么没用的问题,以至于系统连和他谈条件的欲望都没有,系统只觉得萧岭是觉不够睡,神志恍惚。

“那他为何没字?”萧岭问的由衷。

系统:“……陛下您自己去问谢之容会不会更好。”

萧岭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系统更觉得他是缺觉缺到了神志不清。

萧岭想了想,又道:“违规次数查询。”

系统心说你还知道这是违规啊,懒洋洋地提示道:“八。”

萧岭无言,盯着那本奏折看,实则完全心不在焉,“那谢之容的好感度呢?”

今天晚上谢之容中毒他没有乘人之危算一次。

系统含含糊糊,“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系统道:“就是你离性命之虞越来越远的意思。”

离那啥越来越近了。

萧岭放心不少,放过系统,继续看奏折,偶有不解之处,便询问顾勋。

顾勋有问必答,惊于皇帝的敏锐与聪明,讶于有些最最基本的东西皇帝都不知道。

“陛下,已快丑时了。”许玑提醒一句,现在睡下,睡不上两个时辰,就要起来上早朝。

长此以往,身体受不住的。

萧岭点点头,还是不怎么困。

顾勋也不困,但还是要劝两句的,“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寅时三刻便要起来去上朝了。”

萧岭撑着下颌,在奏折上拿朱笔批了个照准,道:“朕亦想睡,然而神清气爽,睡不着。”

萧岭身体不好顾勋也知道,很怕这位皇帝过劳累死,“臣那的安神香与太医院送来的不同,燃之助眠,陛下若信得过臣,臣白日送来。”

萧岭点点头,按了按隐隐作响的脊椎。

不早了,是该睡了,随口吩咐道:“给顾侧君收拾侧殿。”

“臣……”

“太晚了。”皇帝道。

既如此,顾勋没再推辞。

他本就是侧君,宿在未央宫至多被外面的言官弹劾恃宠生骄,况且他住的还是侧殿,连皇帝衣角都碰不到。

萧岭休息之前思索了一番,要是后宫中的人都如谢之容,顾勋这般,其实可以把偏殿设成暂时的居室,员工加班晚了直接在那住,有事,还能随时议。

想着,轻嘶一声。

总觉得自己可以挂路灯了。

……

翌日,萧岭如常起床。

出门时没碰到练剑回来的谢之容总觉得有些不习惯,说起来,他还未看过谢之容练剑。

早朝时萧岭神采奕奕,半点也看不出只睡了一个时辰,只是散朝之后头有些疼,便去御花园转了转。

不早不晚,空气清凉,温度恰到好处。

萧岭连许玑都没带,只自己散步,越走,越觉无一处不安静。

在御花园木廊中坐下,独自靠着栏杆闭目养神。

花木繁茂,皇帝亦喜欢这些生机勃勃的花草自由生长的样子,故少令修建,有小半木叶探入廊中,形成一片荫蔽。

头疼有所舒缓。

他轻轻喟叹一声。

忽闻脚步声走近,萧岭以为是许玑,也不睁眼,含糊道:“朕不是让你跟着吗?”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了一瞬。

萧岭困惑地睁开眼。

却非许玑,而是,谢之容。

“陛下。”他唤道。

萧岭眼睛一下睁大了,“之容。”

他本来想说一句之容身体好得真快,但谢之容中毒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这样说话难免有阴阳怪气之嫌,只问道:“不坐?”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昨晚的事。

萧岭见到谢之容,虽称不上手足无措,但是想想谢之容在他耳边的低语,难免觉得别扭。

毕竟,那天晚上他不是没有过别的心思。

只想想,就颇觉对不住谢之容。

谢之容往前走近几步,他远远就看见了面带倦色的皇帝,道:“陛下昨夜没睡好?”

为什么没睡好?

这句自然没有问出口。

他与皇帝的关系,于情于理,都没有资格干涉皇帝行事去留。

这亦是谢之容昨夜没有出现在皇帝面前的原因之一。

可要是早知道萧岭只睡了一个时辰,还不如去找皇帝,至少,他们在一处,不会令萧岭如此不顾惜身体。

这本是一句再常见不过的关切,萧岭没有多想,“朕,”他晃了晃晕晕的脑袋,往上看,细碎的阳光透过花叶落在谢之容脸上,模糊而美丽,那束光也落到了他眼中,皇帝觉得刺目,却不知道是谢之容的面容耀眼,还是倾泻而下的阳光耀眼,“朕昨晚只睡了一个时辰,今日天蒙蒙亮便要起来上朝。”

他语调上扬,含着笑意。

他抱怨的本意是在谢之容面前刷一下好感度,他到底是为了国事不眠不休,多符合谢之容心中的贤君标准啊。

“只睡了一个时辰?”谢之容眸光微敛,神情殊无变化。

据他所知,林缙去未央宫后不久就被侍卫拖了出去,而顾勋,却是同萧岭呆了一夜,皇帝上朝时他才离开。

萧岭本就头疼欲裂,根本没注意到谢之容这点小反应,点了点头,“嗯。”

他眼下发青,面容苍白,愈发显得人颓唐散漫。

他仰着头看谢之容,线条纤细漂亮的脖颈从谢之容的角度看,一览无遗。

并且,毫不设防。

等了半天,没等来谢之容一句赞美,却听他道:“陛下,未免太不注意身体了。”语调沉沉的,好像压抑着情绪。

萧岭讶然,心道这还是谢之容吗?这还是那个为了处理公事能不要命的谢之容吗?

什么时候身体这微不足道的玩意都能和国事相提并论了?!

萧岭没忍住,顶了回去,“朕和之容在一起的时候,之容可从未说过注意身体。”

谢之容张口欲言,却不知为何什么都没说出来。

碎金一般的阳光下,萧岭发现他耳尖泛着红。

猛地想到昨晚,萧岭尴尬地轻咳两声,正要找个事吧话题岔开,却听谢之容道:“如何能一样。”

萧岭不解,“如何不一样?”

他的疑惑落在谢之容眼里简直是可恶了。

如何就,一样?

难道在皇帝心里,是一样的吗?

谢之容睫毛开阖,微微发颤。

他很清楚,在萧岭心中,就是一样的。

可即便知道,还是问出了口,妄想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谢之容居高临下地望着萧岭,眼眸仍是平静的。

却让人,不由得想往后退。

直觉告诉萧岭,这个话题不该继续下去。

于是仰面露出一个笑来,“既然之容关心朕,朕不愿辜负,朕这就回去休息。”

萧岭眠浅,白日喧嚣,再怎么累也睡不着,谢之容以为他在敷衍,却听萧岭仿佛洞悉他心思似的解释道:“听顾侧君说,他那的安神香很好,朕想试试,或许有用。”

萧岭觉得,谢之容应该是很赞同他这句话的,不然也不会轻笑出声。

谢之容就那样看着萧岭,垂着眼眸,一副很柔和,很可欺的样子,看得萧岭心中莫名一动。

他倾身,玉鸣般的声音萦绕在萧岭耳畔,“臣近来少眠,亦想同陛下一道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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