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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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萧岭的错觉,灯下,谢之容眸光正如风动烛光一般,轻轻一颤,往日再冷静沉稳不过的人竟不知说什么好,胸口鼓噪得仿佛有什么要跃出,一甩袖子,像是最食古不化的老学究,道:“荒唐。”
没等萧岭反应过来,谢之容已提灯快步走了。
身影甫一错过,谢之容面上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冷淡顿时烟消云散,不过一息间,耳朵脖子俱被晕上了一层薄红。
萧岭愣了愣,而后赶紧追上去,“之容,之容。”
谢之容目不斜视,连头都不转,好像根本没听到萧岭说话。
狐狸灯因为萧岭的动作晃来晃去,萧岭一边走一边看谢之容的脸,“之容?怎么不理我?”他也没料到谢哥哥这两个字能引得谢之容这么大反应,方才叫谢姐姐时他不是面色如常的,“之容?生气了?”
谢之容抿着唇,余光看到萧岭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不算自然地说出一句,“没有,臣,”本来想说句臣不敢,但是有些话自称臣分外恭顺,自称我却怎么听都奇怪,遂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怎么会因为一句哥哥生气?但的确为着这一句话方寸大乱,已走了几十步,心跳之快竟还有增无减。
萧岭叫人哥哥时故意拿腔拿调,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非要拖得百转千回,他声音好听,这么叫人听起来不奇怪,反而……软,又带着刻意的不庄重,强调就格外黏腻。
萧岭贵为天子,怎么半点不自持身份,什么轻佻的话都能往外说!
况且,他与萧岭不过君臣而已,萧岭在他面前就这般,若在关系更为亲近的人面前,不知该是何模样。
只要想想,便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欲念。
想要像梦中一般,将萧岭锢……
思维戛然而止,谢之容竭力驱散自己的想法,心跳稍缓,而后听萧岭道:“之容不喜欢听我这样叫?不如你这样叫我?”
他还真想象不到谢之容这样说话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之容:“……公子自重。”
萧岭见他没生气,如玉的耳垂泛着艳色,心中讶然谢之容的脸皮怎么能薄成这样。
叫声谢哥哥就荒唐,要是让谢之容知道他大学时与兄弟共轭父子相称,岂不是要觉得礼崩乐坏人心不古?
不对,本来就不古。
萧岭充分体会到了欺负人的快乐,尤其还是欺负谢之容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谢之容于大事上面色不改,但偏偏好些小事能把他逗得耳垂通红,当即笑着反问道:“之容,为何不叫我阿岭?”
谢之容深吸一口气,看见萧岭唇角得意的笑容,忽地顿住脚步,萧岭贴着他走,差点撞在他手臂上。
谢之容垂了垂眼睛,灯光落入眼中,只一点点清光,长睫轻颤,仿佛极不好意思似的一笑,粲然生姿,加之眼角微微泛着红,平添夭襛,“阿岭。”谢之容的声音便在耳畔。
倾城之色仅在咫尺,萧岭愣了下,发现自己的心不争气地跳得很快,半晌,才以手半掩面,“错了,我错了。”
知道你长得漂亮了,可收了神通吧。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廓上,萧岭往后退了数步,避开了谢之容。
原本近得几乎要相贴的距离顷刻间被拉开。
谢之容手指蜷缩了下。
有一瞬间,他想环住皇帝,不让他离自己那样远。
但他只是自然地将手指贴在眉心上揉了揉,笑容烟消云散,仿佛不堪其扰似的。
“以后再也不逗你了。”萧岭义正词严地和谢之容保证。
谢之容闻言,道:“我,我不是觉得阿岭这样做不好,”萧岭抬眼看他,眼中的惊讶清晰可见,“只是,莫要对旁人举止轻佻,以阿岭的身份,恐旁人近之不逊。”
萧岭反问:“你是旁人吗?”
他绝无任何挑衅之一,只是真正的疑惑。
原来谢之容如此排斥他开玩笑的原因是,觉得他会待旁人也这样,有损帝王威严?
萧岭了然,觉得这个思维方式真的好男主。
因为过于合情合理符合人设,以至于根本没看出来谢之容是在给自己的失态找最合理的理由。
对上皇帝坦荡的眼睛,谢之容只觉呼吸微滞。
不是旁人。
萧岭放慢了速度和谢之容并行,同谢之容道:“我以为,我与之容已经足够亲近。”
亲近到,谢之容不是旁人、
沉默的反而是谢之容。
足够亲近吗?
谢之容垂首,轻声回答萧岭,“我非君子,阿岭若待我太近,我难免得意忘形,失之恭敬,若近后再疏远,亦免不得生怨。”
近,则易生妄想。
况且,还是萧岭亲口说出的亲近。
萧岭怔然须臾,片刻后才笑道:“君子坦荡荡,之容能够明言,如何不算君子?”
谢之容笑了笑。
这个笑容和方才那个一样好看,只是意味不同。
随着一声惊呼,两人同时看过去。
曲池边上的揽星楼上已同时放出数百明灯。
明灯如星,在夜空中愈飘愈远。
萧岭眼中似有灯火映照。
年轻的帝王认真无比地同谢之容许下最郑重的承诺,他的声音近乎于叹息:“我待之容,不会变的。”
他能保证自己不变。
但他不确定谢之容的心意,他知道谢之容待他之心早不如刚进宫时,可他无法保证,谢之容待他如初。
当那个获得至尊之位的机会摆在眼前,当皇位唾手可得,谢之容从不是清心寡欲之人,想法,他重权,重欲,野心勃勃。
并且,从未掩饰过自己的野心。
萧岭无法预测他和谢之容会不会有不死不休的那一天,性格如此,萧岭会永远准备着面对那一天。
要是谢之容知道了萧岭心中所想,大约会被气得发笑。
怎么会有人嘴上说着这样温情的话,心里做着再狠绝冷情不过的打算。
迎着明灯万千,萧岭的轮廓似乎也被柔化了好些。
谢之容蓦地想起萧岭酒醉那日说,朕什么都给你。
萧岭是认真的。
帝王晃了晃手中的狐狸灯,眼中被开怀放松的笑满溢了,他定住脚步,道:“之容,许个愿?”
但不知为何,清醒的萧岭在对他许下承诺时,会让他觉得惶然。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如此软弱的心绪。
不过,两步之遥。
鬼使神差间,谢之容并没有停下,而是走到萧岭身边才站定。
两人无言。
萧岭图吉利对着明灯明月,吊儿郎当地双手合十,无声地念叨了两句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而后突发奇想,余光瞥向谢之容——想看看男主这个古人会不会许愿。
谢之容在看他,漂亮的眼睛沉而深,看不出情绪。
靡颜腻理,金相玉质。
画中人书中仙,不过此等样貌。
对视须臾,萧岭骤地挪开目光。
他不摸自己的脸都能隐隐感受到,自己的面颊在发着烫。
这也太好看了,好看得都要成祸害了。
萧岭心说。
“许过了?”谢之容开口。
萧岭点头,“之容呢?”
周围人声鼎沸,无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在说什么。
谢之容非常坦然,“臣没有许愿。”
相比于我,他更习惯在萧岭面前称臣。
不是没有愿望,而是没有许愿。
萧岭惊讶于谢之容的诚实,笑道:“看来之容不信天命。”
谢之容颔首,姿态就如萧岭在宫中见他时,他表现出的那样谦和恭敬,他道:“臣只信人力可勉之。”
他不需要将愿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明灯中。
他想要什么,会自己亲手取来。
谢之容听到自己同萧岭说:“陛下,时辰不早了。”
应回宫了。
萧岭不太想回宫。
皇宫再富丽占地面积再大,住上几个月所见的都是一样的景致也腻了,他想起原书中谢之容在京中是有宅院的,于是道:“朕不回去了。”
谢之容道:“客栈事多人杂。”
萧岭挑眉,问谢之容,“之容难道在宫外就没有宅院吗?”
谢之容断然道:“贵步不临贱地,淮王府不堪,恐令陛下生厌。”
淮王府同谢之容、平南侯府的恩怨一时难以厘清,谢之容登基后知加封了外祖家,奉母亲为太后,但没有尊奉还活着的淮王为太上皇。
当时暴君拿淮王府威胁谢之容退兵,谢之容回信,告诉皇帝若是不嫌费事,可选刀工好的武将行凌迟之刑,还是淮王自己带着家小跑出去的。
淮王府和平南侯府几百年前曾是一支,同为谢氏。
不然以谢之容对于淮王的憎恶,恐怕连姓都要改。
谢之容登基后,淮王身份尴尬,后突然在府中气绝暴毙,礼部尚书上书,淮王府爵位为前朝加封,应废除以正礼仪,谢之容允准。
世间再无淮王一系。
萧岭扯了扯了谢之容的袖子,笑道:“朕岂要去淮王府,”他偏头,“之容,别骗朕,你在京中可是有宅子的。”漆黑的眼眸中有光华流转,“还是说,之容不想让朕去住?”
谢之容偏头。
哪有皇帝像萧岭这样,惯会说软和话哄人的。
方才因为淮王府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臣不敢。”谢之容回答。
两人一道往回走。
谢之容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陛下,”上车时谢之容问道:“您是怎么知道臣在京中有宅子?”
萧岭眨了眨眼,“猜的。”
他总不能和谢之容说,我在一本书上看过了你的一生吧。
虽然与此刻的大相径庭。
谢之容同淮王府关系冷漠,在京中相熟的朋友也不多,在京时不住自己家宅子,总不能几个月都住客栈?
谢之容探出头,告诉沈九皋宅院位置。
居然能蛊惑得陛下宿在宫外。
在沈副使的心里,对于谢之容的认知自觉更上一层楼。
谢之容接受了这个解释,虽然他能看得出萧岭在说谎。
马车在一院落前停下。
院子不大不小,从外面看,和普通富贵人家的宅院没有任何区别,但胜在位置非常好。
萧岭握着谢之容的手下来。
虽然他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自己下车,但又觉得没有驳谢之容好意的必要,遂一直没拒绝。
沈九皋出于安全起见,先令照夜府卫里里外外将宅子检查了一遍,才请皇帝进去,末了,对谢之容道:“得罪。”
谢之容道:“沈大人尽职尽责,谈何得罪。”
宅中安静,只几个下人扫撒而已,看见官兵无不骇然,待看到安然无恙的谢之容后,才慢慢放心。
主人家犯错,他们这些受雇的下人免不得受些盘查,若是遇到酷吏,恐怕还要受牵连。
谢之容无恙,他们便不会有事。
谢之容领着萧岭去卧房。
正院内一棵梨树,三人合抱粗细,此时满树果实,但还未熟透,大部分仍是青绿。
谢之容见萧岭看梨树,道:“陛下要尝尝吗?”
萧岭想想那个味道就觉得腮帮子酸疼,“不必,多谢之容好意,朕今日吃的酸太多了,实在无福消受。”
谢之容轻笑,“臣下一次不会了。”
说着,推开卧房门。
他先燃了灯。
灯光中,萧岭看清了房中陈设。
非常干净简洁,利落肃然,除却一只天青色花瓶外,房间中再无一样体现主人审美的装饰。
不远处琴桌上搁着一把琴。
因萧岭不通音律,所以看不出好坏,但见其木质光泽,也知道此琴上佳。
书籍归纳得整整齐齐,偶有几本书上书脊处拴着个坠子,应是书签。
桌案上笔墨纸砚皆全,但只有白纸,没有谢之容写过字的文书。
哪里像是卧房,分明是摆了床的书房。
床帐没有半垂,反而系得一丝不苟,被褥平整地铺着,床上无书本之物。
谢之容拧着眉环视了一圈卧房,语带歉意地对萧岭道:“房中杂乱,让陛下见笑了。”
萧岭干巴巴道:“没有。”
谢之容道:“天不早了,臣命他们送热水来,陛下沐浴后便歇息,可好?”
萧岭摆摆手,“朕洗漱即可,不必送热水。”
谢之容点头,“陛下好好休息,臣就住在陛下隔壁,陛下若有事,随时命人唤臣。”
他退出去。
萧岭环顾了一圈。
房中规整干净,没什么人气。
不多时,就有下人送来热水。
又将两个锡奴塞入被褥中,显然是谢之容怕他冷,特意吩咐过的。
萧岭才注意到,这房间中并没有暖炉地龙。
练武的人身体真好。
萧岭由衷感叹。
手探入热水,萧岭洗漱过后,换好衣服躺在床上。
床铺中有点淡淡的,降真香的味道。
和谢之容身上的香气类同。
萧岭被这如影随形的香气弄得睡不着,便躺着发了一刻呆,而后突然想到后日让谢之容随他一起去城外大营的事情还未和谢之容说。
萧岭一贯是想到什么立刻就要去做的人,深更半夜也懒得将发冠再戴上,收拾整齐得去见谢之容了,批上外衣就出了门。
门外有人守夜,见到萧岭出来,见了一礼,“贵人。”
“之容呢?”
守夜人为萧岭指了方向,萧岭摆摆手,让他不必跟着,自己过去。
谢之容房中的灯还亮着。
萧岭走到门前,想了想,没有直接进去,叩了叩门,道:“之容?”
哗啦水声很容易地就将外面的声音遮盖了。
谢之容眉头紧紧皱着。
他浸在水中。
不同与萧岭的热水,他的水温度很低,摸上去,几乎等同于冷水。
可即便是冷水,也难以降低他吐息中炽热的温度。
他想起萧岭。
想起萧岭笑眯眯叫他哥哥的样子。
柔软的、含笑的。
皇帝只是在与他开玩笑,而他,却在那一刻脑中不知闪过了多少不堪的念头。
谢之容眉头皱得愈发紧。
他的君上,他的陛下就在隔壁。
萧岭,此刻在做什么?解衣睡下了吗?
隐隐约约间,他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谢之容低低喘了口气,潦草擦了擦身上水珠,披上件寝衣便走出去。
“之容?”
谢之容一愣。
不是错觉?
谢之容双颊隐隐泛红,快步走到门前。
还没等萧岭再叩门,却听嘎吱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房中非但没有热意,反而一股子冰冷水汽扑面而来。
这冷冰冰的感觉弄得萧岭差点发抖。
他看向谢之容。
后者发间还在滴水,面颊上尚有水珠滴落,一路向下,小部分留在锁骨的凹陷内。
寝衣因为沾了水的缘故贴在身上,领口大敞,可见其中优美有力的肌肉线条。
明明这样冷的水,谢之容却好像根本感受不到一般,眼下和耳朵都浮着红。
“陛下?”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之容的耳朵更红了,让出位置,示意萧岭进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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