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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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初冬,殿外寒云低垂,卷沙风急,霜雪漼溰,时有折枝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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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日光熹微。
萧岭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下意识往身侧一碰。
空荡一片的触觉令他很快清醒过来。
萧岭睁开眼,坐了起来,按了按眉心,神情有些茫然,片刻之后,才恢复以往。
殿中炭火充足,暖意融融。
萧岭被褥中的锡奴半个时辰前被换过,还是热的。
可还是冷。
死物无论如何也比不得人的体温。
萧岭一面梳洗,一面想着要不要让太医令来给他开点强身健体的补药。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停留不久,就被早朝繁杂的信息淹没了。
新政政令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中央整顿官场,对于百姓影响并不大,直到中央官员到了地方与税制改革,民间对于皇帝的新政所知才多了起来。
与大多数世家豪族面对税制改革时的如丧考妣不同,百姓面对这一从前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政策格外惊喜。
晋朝立国百年,承平数十年不见兵戈,人多地少,且土地兼并日趋严重,极大部分百姓所有土地都很少,还有一部分根本无地,但年年还要按人头交税。
皇帝根据地多寡,将地税分为四个档位,对于田连千顷者打击不可谓不大。
已有人在琢磨,若是陛下铁了心的要推行新政,那么就要减少手中土地,将土地卖出一部分,而同样田土多者却同样抱着这样的想法,也就意味着,土地不会流入这些人手中。
有人愿意认命,但不代表所有人都愿意。
萧岭并不在意。
早朝过后,萧岭如常回御书房。
他翻看着危雪的谢恩奏折。
危雪受伤,皇帝令其归家养病,一切事务由禁军副统领暂理,危雪上书谢恩。
危雪受伤这件事几乎是满朝皆知,倒不是危统领的声望已极,而是他受伤是因一李姓侍君宫中走水,情势危急,危雪进去救人,人是救出来了,护着人出来时自己手臂却被点燃的木架砸中,既有砸伤,又有烫伤,穿不得甲,又握不住剑,强撑处事更不利于伤势好转。
萧岭强令危雪回家,危雪这才愿意回家养伤。
宫中的赏赐如流水般地送到了危雪府中,皇帝对于危雪几多赞扬安抚,且让他好好养伤,不必忧虑太多。
不少人感叹,危统领原本就得陛下宠信,受伤倒是因祸得福,更得陛下青睐。
若是伤了一次就能换陛下恩宠,不知有多少人甘之如饴。
至于那位李姓侧君,并无太多传言,只说令其换了个地方住,并没有因此得到萧岭太多注意。
危雪虽已回家养伤,但今日仍在官署。
危雪未着官服,面色透着失血的白,犹然不放心地叮嘱着副统领丛星朗。
副统领早就习惯危雪的性格,连连答应,禁军内等级虽森严,但危雪人没那么多讲究,况且在一起共事多年,丛星朗答应完,开玩笑道:“属下行事您多年看在眼中,今日犹谆谆叮嘱,可是不放心属下?”做西子捧心貌,“倒令属下伤心。”
危雪拿好着的手给了丛星朗脑袋一下,在后者刻意夸大的痛呼中点头道:“现下任谁来我都不放心。”
丛星朗谑笑道:“危统领武艺高强,智谋过人,深得陛下信任仰赖,您老放心谁啊?只放心您自己。”
危雪而立之年,怎么也不到要用您老的地步,瞥了丛星朗一眼,“我说的记住了吗?”
丛星朗正色道:“记住了,万死不敢忘。”
正经了不过一秒,又恢复了往常不正经的模样,“您从前可不是这样杞人……小心谨慎的性格。”他接触到危雪的视线,忙改口。
危雪淡淡道:“正值多事之秋,难保有宵小动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
丛星朗心领神会。
陛下的新政嘛,的确开罪了不少人,连带着京中防务都比从前严格不少。
寻常些的富贵人家面对新政种种举措只能遵从,然而京中这些存世数百年,比王朝寿数还长远的家族则不然。
不肯任命,又无法令皇帝收回成命,那么对于他们而言,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便是,换一个皇帝。
换一个名正言顺,又愿意对他们百依百顺的皇帝。
“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谁能有那么大的胆子,”丛星朗的声音在危雪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最后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危雪拿没伤到的拍了拍丛星朗的肩膀,而后用力一推,道:“做你的事去。”
丛星朗点头如捣蒜,“是,是,属下马上去办事。”末了嘀咕了句,“能有几个如统领您这般好似卖给了陛下似的。”
话刚出口,就被踹了一脚。
丛星朗怪叫一声,呲牙咧嘴地转头,危雪已经往外走了。
丛星朗想送,但被危雪以公务繁忙,你还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保护陛下安危要紧挡了回去。
危雪车驾不知行了多远,忽听外面有一声音响起,“危统领刚从官署回来?”
这个声音危雪太熟悉了,他不答话反而道:“这个时候去官署,沈指挥使可有些迟了。”
沈九皋弹去佩剑上的雪花,笑道:“路上有些事耽搁了。”
只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寒暄。
危雪亦笑,“耽搁了寻常事便罢,沈副使近来可要小心谨慎,保重身体。”
手指在佩剑上轻轻一擦磨,沈九皋眼中似有神采一闪而逝,“请危统领放心。”
危雪撩开车帘。
见沈九皋身上只一披风,长发与猩红披风一起在猎猎风中飘扬,雪片停在皮肤上,很快便融化了。
两人皆习武,这点风雪自然无碍,沈九皋上下打量一番坐在车驾内面色发白的危雪,啧啧称奇,“倒少见危统领这般虚弱模样。”
他想说的绝对不是虚弱。
以沈大人之狗嘴吐不出象牙,大约是想说弱不禁风。
“断了条手臂而已。”沈九皋似笑非笑道。
也就照夜府和禁军的疯子们能把手臂断了又烧伤说成而已。
危雪感叹道:“皇恩浩荡,不得不从啊。”
即令车驾向前。
“沈指挥使公务在身,我便不多耽误了,只祝指挥使心想事成。”
帘子被刷拉一声放下。
沈九皋大笑,朝危雪拱手道:“借危雪统领吉言。”语毕,策马而去。
危雪摆弄着马车中做摆设的锡奴,不知想到了什么,亦笑了起来。
风雪漫天。
萧岭在御书房中抬头,看见一角铅色的天空。
新鲜冰冷的空气小股小股地涌入,令人头脑更加清醒。
他打开谢之容的书信。
书写的内容是回他先前同谢之容说的决定。
即便谢之容用词委婉,萧岭还是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了极致的不满。
这种时候,谢之容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回皇宫,而非在城外大营。
至于萧岭所说的,中州军还需要谢之容这样的话,谢之容则反问萧岭是否不信任他,认为他在宫中是否就无法让中州军令行禁止,配合萧岭。
纵然遣词依旧谨慎,但这封信中表现出的情绪已经远超谢之容从前写过的任何一封信,仿佛既有火气,又有怨意。
萧岭摇头失笑,在心中调侃谢之容是关心则乱。
原本两人之间有着不必言说的默契,这时候居然要萧岭将事情拆开了揉碎与谢之容讲清楚——以两人的默契与心智,这还是第一次。
萧岭知道谢之容是担忧他安全,对谢之容多有安抚,但还是在后面开玩笑般地问了句:以后亦有分别时,之容要次次做儿女沾巾之态?
且想到谢之容在军中事务繁忙,心绪纷乱可以理解,遂还贴心地同信一起送了养神定心的药材香料等物。
刚放下信,便听到一个极欢欣雀跃的声音,“兄长——”尾音拖得长长。
萧岭抬头,但见少年人冒雪而来,垂下的长发微湿,发间还三三两两夹杂着数片雪花。
宫人接过萧岫脱下的大氅。
因为身上还有寒气,萧岫并没有直接坐到萧岭面前,而是在碳炉前烤了半天火。
他倒是一点不冷,只怕身上的冷气接触到他那个此刻正抱着锡奴看奏折的好兄长。
“怎么这时候来了?”萧岭放下文书问道。
萧岫弄着自己半湿的头发,对萧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幸而雪天,不若哪有脱身的机会。”
他接过宫人送来的热茶,喝了一口。
萧岭笑,“冒雪去见留王殿下,才显诚心。”
少年人勾唇,明明一路冒雪来的,他唇色并没有因为受凉而发白,反而仍是一片红润,“那臣弟冒雪来见陛下,可显诚心吗?”
萧岭显然已经习惯了少年人对他说话时的亲密,点点头,“嗯,诚心。”
萧岫把宫人送来的锡奴推开,示意不必给自己,待确认自己身上并无寒意之后才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萧岭面前坐下,似是调侃,又似是伤心,“臣弟这般诚心,也没见皇兄三天两头往留王府送东西。”
萧岭常常给谢之容去信并不是秘密,秘密的是信中内容。
况且萧岭与谢之容关系本就亲近至极,此时两地分居,多来往十分正常,不来往才稀罕。
萧岭眸光一转,萧岫既然不好好说话,他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遂笑道:“你是朕的弟弟,”他笑得眼睛都眯起,“那是你皇嫂。”
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萧岫一噎,面上顿时浮现出几分委屈来,“皇……”
兄字还没吐出来,就被萧岭往口中塞了个不大不小的茶点。
萧岭拿手帕蹭了蹭指尖的茶点渣。
萧岫好像是噎到了,耳垂通红通红,看得萧岭一惊,急忙给他推了一杯茶。
萧岫接过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时面色更红了。
萧岭担忧地望着他,正要唤太医来,就听萧岫低声道:“皇兄,臣弟观之,其有结为一党之势。”
盘根错节,关系复杂。
有旧情,自然也有积怨。
能让大部分世家暂时搁置先前的矛盾,唯有眼前的改革。
任用士人,革去犯错的世家官员,清查陈欠,并且,改变税制。
每一刀,都砍在要紧处。
萧岭抬眼。
“欲拥立新君,望新君,改弦更张。”萧岫继续道。
“哦?”一点暗色在萧岭眼中流转,转瞬即逝。
这两个月来,萧岫来未央宫的次数明显降低,萧岭知道是因为赵太后的缘故,于是并没有强令他来。
萧岫说的事情二人心照不宣,萧岭没想到,萧岫居然会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
萧岫跪坐在萧岭面前,语气近乎于诚恳,“所以此时,对于兄长来说,杀了臣弟,或者将臣弟关到不见天日的地方远比这样放任臣弟来往于未央宫和长信宫好上太多。”
……
谢之容仔仔细细地将回信看了数遍,又回忆起自己先前心中所写。
用力闭目。
梦中景象清晰无比。
自从醒来后,谢之容脑海中时不时地闪过那些画面。
无法抑制地生出了不可理喻的妒意。
萧岭并不明白,谢之容的异样情绪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帝王,是在梦中可以,而现实中的自己不可以的妒忌,还有对于不能控制情绪的烦躁。
谢之容咬了咬牙。
难以理喻,莫名其妙。
可偏偏又无法压抑这种熊熊燃烧的情绪。
在现实里,他连触碰一下帝王的衣角都算逾矩。
哪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会嫉妒自己的梦境?
谢之容责问自己。
手中的纸张上还残留着萧岭惯用的熏衣香料的香气,与墨的苦涩混在一处,是萧岭从御书房出来时,身上经常会有的味道。
于谢之容而言,是一种近乎奢侈的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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