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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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后,玉鸣。
张景芝等来了皇帝的回信。
萧岭的意思非常简单——打。他完全赞同张景芝的看法。
但若动兵,则必要胜,且要速胜。
朝廷业已在核算战事所需粮草辎重等物,不日即有专员押送物资至玉鸣。
短短数百字,看得张景芝愕然。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他以为,皇帝会犹豫,会犹豫张景芝能否一战功成,犹豫此役所耗费银钱粮草,更犹豫……张景芝对于昆舆兰楼阙将出兵观点是否可信。
毕竟,摆在眼前的状况是羌部对玉鸣的骚扰极大减少了,看起来非但不危险,反而呈现出一种示弱平和之态,在这种时候,张景芝对皇帝说,昆舆兰楼阙可能出兵,皇帝会如何想?
会不会以为,张景芝这是在虚报军情,以图朝廷供给资源,若只是谈,尚可令人放心,可若想借此壮大势力,便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了。
可皇帝却没有一丁点疑虑。
张景芝将信纸扣在案上,若有所思地望着信上笔体锋利无比的字迹。
皇帝显然不是个蠢人,就先前其种种所为来看,他非但不蠢,还是个聪明人,越是聪明的人该越多疑多思,况且,是萧岭这样尊崇无比的身份。
他该多疑。
可他没有。
张景芝脑中突然出现个荒谬的想法:难道他那个好学生的枕头风就这般有用不成?想到这,自己都觉得可笑,失笑摇头。
与之一道送来的还有谢之容的信,此举,不可谓不亲密,不纵容。
张景芝拆开谢之容的信,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比起萧岭的简短,谢之容的信要长的多,他在可能将要到来的战事上没有表达任何想法,同张景芝说的只是朝廷诸多官员对于战事的反应,就大部分朝臣而言,势态绝没有紧急到有必要兵戎相见的程度,朝廷没有必要去为了昆舆兰楼阙可能出兵这个理由而率先出兵,况且,眼下朝廷刚刚打完一场仗不足四个月,正是需要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时候,贸然出兵,倘若不能速胜,于国力民生士气都是莫大打击。
有朝臣则认为,若昆舆兰楼阙真有动兵之念,不妨先派人去谈,倘不过分,不妨先答应,待四海升平,国库充裕,再做图谋。
这话看得张景芝冷嗤一声。
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止。
先向羌部低头,只能暴露出朝廷怯懦畏战,已无有一战之力,反而会令昆舆兰楼阙更加肆无忌惮。
再向下看,见这话遭了皇帝反驳,谢之容旁的都写得言简意赅,唯独在写萧岭说了什么时,是一个字都不愿意省略的,皇帝当廷驳斥,“谈?卿以为谈和是为休养生息再做图谋,焉知昆舆兰楼阙不是要鲸吞蚕食徐徐图之?”只有一人知道休养生息?直接与昆舆兰楼阙议和,反而更中其下怀,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获得朝廷莫大让步与好处,还摸透了朝廷的底牌,昆舆兰楼阙乐得朝廷派人来谈。
到那时增长了羌之国力,又助长了其气焰野心,想要动兵伐之,更难如登天。
可朝臣的担忧亦不无道理。
多年来,张景芝一直守在玉鸣,仅是镇守,而非出击,并无一场主动对外的胜仗。
况且,玉鸣踞险要之地,易守难攻,也有官员觉得,张景芝但凡不是个庸碌将领,都守得住玉鸣,对于张景芝的带兵之能很是担心。
这话也被萧岭驳了,大意是张将军是先帝一手栽培,卿是在质疑先帝看人的眼光?
张景芝继续向下看。
大部分反对,一部分不言,还有一部分同意出兵,但多是兵部的人,或者与兵部相关。让张景芝惊讶的是,户部居然没有作壁上观,也没有明确反对,已在接管户部事务,实际上位同户部尚书的萧琨玉就明确表示了支持。
张景芝挑眉,户部当真是转性了。
以往都是各部同户部哭穷,户部和皇帝哭穷,为了减少开支恨不得一个锱铢掰成两瓣花,每日都摆出副穷得要拿腰带在大殿上上吊的样子。
信全部看完,张景芝已知眼下官员对于出兵的看法。
张景芝觉得谢之容很有意思。
谢之容这封信固然有看在师徒之情上提醒张景芝京中局势的打算,但在信中流露出的群臣反对,帝王力排众议,则是想让张景芝看到萧岭为了他顶住了多大阻力。
张景芝将谢之容的信放到皇帝的信旁侧。
既然朝廷已经表态,那么……张景芝一直盛满了笑的眼睛中有杀意一闪而逝。
那么,不日将出兵!
……
近日,萧琨玉发现自己上下朝时有很多官员都对着他露出了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萧琨玉可不是善解人意的性格,旁人说了他尚且不会理会,何况不说,根本不会为了维护所谓的同僚之情上前主动询问,感受到了全当看不见。
今日下朝之后,终于有官员忍不住,唤了声,“萧司长。”
陈爻原本喋喋不休的嘴立刻停住了,“司长,有人唤你。”
萧琨玉眼也不抬,目光似乎往陈爻的方向看了看,陈爻见萧琨玉不理,就继续说了下去。
陈爻如今发现自己的顶头上司虽然性格冷淡脾气不好精益求精且非常难伺候,但有几样优点非常显著,其中最为显眼的优点就是萧琨玉长得格外好看,形貌有几分像女孩,不止长得像,不穿官服时衣着颜色也颇为鲜亮,尤其青睐石榴红,有一次陈爻竟在萧琨玉腕上看见了只水头上佳的血玉镯,瞠目结舌许久,萧琨玉倒是神色自然。
除了这一优点,便是萧琨玉的确很有本事,最重要的是,萧琨玉同皇帝关系非常亲近,亲近得陈爻甚至怀疑萧琨玉是不是同皇帝有着点不可告人的关系,同萧琨玉一道进宫,总能见到皇帝,近水楼台。
上下朝时陈爻能拉着任何一个根本不熟悉的官员说个不停,不过两三次对方就对他敬而远之,只有萧琨玉,他根本不听陈爻说话,亦不会回应,在意识到这点后,陈爻就非常乐意同萧琨玉一起上下朝。
在陈爻夸到弘玉楼的红烧狮子头多好吃之后,方才唤萧琨玉的官员终于忍不住了,快步上前,道:“萧司长,陈大人。”
人都到了眼前,陈爻笑眯眯地应了,“冯大人。”
他看着对方的脸,仔细地回忆着此人是谁,结果是无甚印象。
萧琨玉冷冷淡淡道:“冯大人何事?”
论人际交往,陈爻非常钦佩萧琨玉,萧琨玉居然能在官场迎来送往中谁得面子都不给,可称一件奇事。
朝中也有特立独行的官员,但如萧琨玉这般却一个没有,有时被萧琨玉驳了面子的官员也会想,这般桀骜,不与同僚交好,倘有一日失宠于皇帝,难道不需同僚襄助美言吗?
被唤冯大人的官员早知萧琨玉的脾气,故而并没有因为萧琨玉的冷待而尴尬或者动怒,笑容满面道:“有些事想同萧司长商议。”
“你是吏部官员,”萧琨玉道:“有何事需要和我商议?”
就算有,也是吏部尚书亲自来,或通以文书。
冯大人的笑容一僵。
陈爻已经在忍笑了。
冯大人维持不了面上笑意,干脆不维持了,叹息一声,盯着萧琨玉道:“是公事,又似是私事,我想请问萧司长,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此言何解?”
萧琨玉皱了皱眉。
不等萧琨玉说话,陈爻疑惑地对萧琨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是怎么考上来的?”
冯姓官员眼角似乎抽搐了一下,“萧司长,可否……”
不等他说完,萧琨玉却道:“逢迎君主作恶,冯承元冯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只是冷淡,此刻却是阴寒。
萧岭待其恩重,萧琨玉感之,且皇帝待他不仅是君,更如兄长,萧琨玉前十几年根本没感受过正常人家的兄弟关系,对于萧岭的关怀,自然珍重无比。
旁人说他逢迎君主,他不以为意,可若是逢迎君主作恶,萧琨玉则不可忍?
皇帝何时作恶?作了什么恶?
胆大包天,污蔑君上!
陈爻看他冰似的脸色,立时屏息凝神站在一旁,不再开口。
冯承元被吓得条件反射退了一步,反应过来之后脸蹭地红了,犹然嘴硬反驳,“萧司长既管户部事,当知物力维艰,此时并非开战的最好时机,君非但不劝谏君主,反而助之,我说的难道有错?”
这话听得陈爻想笑。
这位自小生在中州长在京里,连临州都不曾去过的冯大人何以大言不惭地说此时非开战的最好时机?
萧琨玉眼中已是一片森然之色,“冯大人,以你之见,户部的银两,是花在辎重上运往玉鸣的好,还是变作岁币,助长羌之国力好?”
冯承元张了张嘴,一时竟没法回答,说是变成辎重的好,就等同于打自己的脸,说变作岁币的好,这怎么可能,他又没疯。
丢下这句话,萧琨玉懒得再同他多言,直接抬步而去。
陈爻看了看冯承元灰败的脸色,快走两步跟上了萧琨玉。
望着萧琨玉阴沉的眼眸,陈爻就知道方才那官员的事情不会善终,想了想,陈爻说了句,“气大伤肝。”
萧琨玉霍地偏头看他。
陈爻想到此人毕竟是自己上司,若是不出意外,还有可能当自己的上司许多年,遂讪讪做了个住嘴的手势。
与此同时,玉鸣关似乎因为羌部的骚扰减少,而慢慢懈怠起来。
过了一个多月的太平日子,慢慢地,玉鸣关时有百姓客商出入。
风沙之中,隐隐可见行者燃起的炊烟。
竟是一派难得安闲的景致。
落日余晖缓缓消逝着,天边似血,万里无垠。
至夜中,明月升起,清辉如霜洒落在地上。
虽相隔万里,却望着同一轮明月。
萧岭坐在书室中,偏头看向外面。
庭院内一地清冷。
却不久,阴云密布,遮盖住了天上明月,霎时间,天上再无半点光亮,漆黑寂寥得令人心中发寒。
“好时候。”萧岭自语。
谢之容听到了萧岭的自语声,轻轻点了点头。
他起身,先为皇帝换了一盏明亮些的灯放在案上,又倒了杯茶,送到萧岭手边。
灯光下,谢之容眉眼生辉,眸光清丽圆融。
“陛下,”谢之容轻声道:“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萧岭回神,接过茶杯,道了句谢,闻言开玩笑道:“当日朕发着烧,之容都不阻止朕处理国事,而今却是怎么了?”
谢之容被翻了前后不一的旧账,不答话,只笑着应萧岭先前所说,“诚是好时候。”
明月蒙尘,上下同暗。
实在是,夜半出兵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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