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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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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秋回到楼下。

温存锐见他过了很久才下来,又像是很难过的样子,于是问他:“怎么了?”

云秋沙哑着嗓音,笑声说:“大哥哥在家里,我跟他说话了。他不同意离婚,给我说了三个条件。”

他把这三个条件一说,连温存锐也开始咂舌:“养好身体和赚钱都可以理解,要你考星大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吧?他这是吃死了你啊,云秋,我哥当年考星大,全科满分拿的招录资格,后来面试被刷下去了,说他“不具有强烈的创造力”。但是萧问水……这根本是不想放你走吧。还有那个你一年的发情期,他会过来,这个……有点说不过去吧。”

云秋小声说:“医生说,我的身体对神经药物,和麻醉抗性很强,只有等细胞自然更新换代,慢慢停用药物才会好,要等好几年的。所以,所以抑制剂也不能给我用。”

云秋说完后,又开始一边吸气,一边纠字眼,“是,给我用了也没有用,不是不能给我用。”

温存锐听懂了,有点为难。

感情上的事情最忌讳拉拉扯扯断不干净,云秋又显然是个心软的小孩,被伤心了想离婚,说不定哄一哄又回去了。

但是人家的事情,他也不好过多置喙。再说了,有这一层身体关系又怎么了呢?好歹也是结过婚的两个人了,总是比外边那些个各怀鬼胎的人强。

温存锐犹自琢磨着,就听见云秋问他:“大熊,我可以找你借钱吗?”

温存锐抬眉问他:“要多少?哥都可以借给你。”

云秋很伤心地说:“我想找你借买一只萧小狼的钱,可是我不知道具体要多少。萧小狼好像是一只萨摩耶,联盟星城这里卖多少呢?”

温存锐在心里一合计,萧问水弄回来的狗血统一定是最纯的,冠军狗的后代可能性非常大,价钱肯定不低。他估量了一下,又怕云秋之后在别的事情上花钱不愿意开口,于是故意报了高出很多倍的价格:“萧小狼大概身价五十万吧,我先给你借五十万,不用还。我妈说,这是给你补十八年的压岁钱。”

云秋愣了一下:“大熊,的妈妈?”

温存锐说:“我妈和你爸是战友,还认识你的,不过她现在在很远的部队,没办法过来看你,让我好好照顾你。你知道小朋友过年时都是要有压岁钱的吗?”

云秋知道。

尽管他十八年来没有出过门,但是医生还是会象征性地给他包红包,家里也只有医生记得给他包红包,虽然里面的钱都被云秋拿去折了小纸船。

倒是还有许多人为了讨好萧问水,知道他家里有个收养来的自闭症小朋友,想着办法来给云秋送东西,还送过压实的高纯度金版,厚厚地叠起来像板砖一样。云秋有一段时间喜欢玩萧问水高中时的化学实验台,用钳子夹着这些东西去喷灯上烤,有时候烧不动,有时可以熔成奇奇怪怪的形状——这一切都要取决于萧问水这只旧喷灯的工作温度。

最后云秋烧出了一堆奇形怪状的金板纸,都被扫地机器人拿去丢掉了。

过年时,萧问水也送他礼物,是可以陪他多看一会儿动画片,然后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小家歇下。晚上,医生会过来和他们一起包饺子,云秋笨手笨脚,捏一个就会煮散一个,总是会被大人撵去擀面皮。

云秋以为温存锐说的是真的,于是就收下了这些钱。第二天,他捏着五十万的电子存折,借公共电话给萧问水打电话。

他本来是坚持再也不会跟他说话的,可是这个决定在昨天就被打破了。

那边是助理接的:“您好?”

云秋说:“我是云秋,助理姐姐,你问一下那个萧,问水,萧小狼他卖不卖给我。可以吗?”

这是他头一次直呼他大名,奇怪的是,他居然不是很紧张,他带着孩童般赌气的心思,故意要这么叫给别人听,好让他们知道,他也是可以对他不讲礼貌的。这么久的伤痛以后,他渐渐地从难过中平复、麻木,拔高了疼痛的阈值,那是哭到浑身力竭之后放空、疲惫的姿态,赌气一样的模样,只是这次,赌气的时间变得很长很长。

他不想再那样乖顺地叫他了,他记着仇,记着他厌恶他、推开他的所有样子。不见到他时,萧问水就是一个符号,遥远而模糊,在他的世界尽头存在着,好似一个孤寂无人的荒岛。然而,真的这么叫出口之后,他又觉得心里带着一阵茫然的、懵懂的空虚。

助理在那边说:“请您稍等一下,老板现在在苏医生那儿。我帮您问问。”

她对他的语气还是像之前那样礼貌客气,公事公办的态度。

云秋扣着电话筒,说:“好。”

那边传来了大概几秒钟的杂音,然后是两分钟左右的沉寂。

对于萧问水的秘书和秘书助理们来说,Susan渐渐也成了一个比较神秘的存在。每次她过来时,萧问水总会放下一切事物见她,并且会单独和她待上一两个小时左右。

萧问水对云秋的宠爱是有目共睹的,公司内部并没什么人说闲话,只是因为Susan的本质是心理咨询的缘故,谈起这件事时不免都有点揣测的心思,是说萧问水的心理状态已经到了非请医生来看的不可的地步了。

今天Susan过来,带了大包小包的药品。所有人都知道心理咨询有时候也会辅助药物治疗,都没有在意。

她和往常一样,推着输液车走进去,给萧问水输液。

“今天还有一次化疗,问水。等寻秋任执行总裁之后,你就住院治疗吧。”Susan说。

“——还不急,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萧问水看着她拿出长长的穿刺针,神色平静,只是抬头问她一句,“我这样继续化疗,会掉头发吗?”

“你还怕掉头发?萧总长得好看什么发型都能稳住,这可是别人说的。”Susan嘲讽了几句,然后说,“放心,你的化疗频率不高,主要还是按照你的意思,用特效药进行治疗,不用像其他病人一样剃光头,对你的外表没什么影响。”

萧问水说:“好。”

片刻后,有人跑来敲门。

一般Susan来的时候,整个办公室楼层都会封闭,助理不可以随意进出打扰。这个时候助理过来,想必是有非常要紧的事情。

Susan正好给他打完针,走过去问了一声。门边响起轻微的话语声,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告诉萧问水:“是云秋的电话。”

萧问水怔了怔,问:“什么事?”

“问你愿不愿意卖萧小狼给他,他借到了钱。”

输液管上的液滴缓缓坠落,平稳安定,好像荒芜的心跳。

他低声笑:“一只狗,想要就给他了。他真以为我是什么人,吝啬到这个程度吗。”

过了会儿,又说:“本来就是讨他喜欢才养的。我又不喜欢猫猫狗狗。”

Susan这么把话告诉秘书了。

她其实还不知道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董事会权力变革,云秋几天没来,似乎是和萧问水吵了架。但这不难猜出,萧问水是个习惯性顺坡下的人,云秋的家人是个定时炸弹。

她问:“狗?”

“是只萨摩。”萧问水的声音有点疲惫。他仍然抬眼盯着输液管里缓缓落下的液体。

好一会儿后,才说:“我和云秋分开了。”

“他来找我离婚,我给他提了三个条件。养身体,学会赚钱,考星大。”萧问水说。

Susan瞪大眼睛:“你还真觉得他能考上星大?”

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不过如果是你安排好的……也不算难吧,你那么多老师在那里,弄个名额易如反掌。”

但是萧问水没有回答,他只是重复着,“他怎么能考上呢?他第一次一个人生活,他连炒菜锅都怕,吹风机也怕。这些习惯还没掰正过来。”

Susan说:“迟早会掰正的,不是什么难事。云秋是个很有勇气的人。”

萧问水继续说:“一个Omega,身体还弱……他要跟B结婚最好,等再过几年,把腺体切除手术做了,这样才不至于因为发情期受制于人。有人想要捏死他,会跟捏死一只小蚂蚁似的,偏偏他自己还不知道。温家也好,云曦也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年云赣树敌那么多,我们家放过就算了,其他人呢?云曦自己还早靠着夫家庇护,温家牵扯众多,更不必要为他大动干戈。”

“娇气,动不动就就哭,谁受得了?一个人活着都是难事,他以后……他以后遇到的人,能个个有这种耐心?他还有一大堆惯出来的毛病。”

萧问水开始有一点喋喋不休的趋势。

他这样子很好笑,面色苍白,带着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和冷漠,可是又是那样神经质的,一刻不停地说着,Susan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健谈的时候。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小的时候,饭里沾了汤汤水水不吃,菜和肉混在一起不吃,甜的东西和咸的串味了不吃,他觉得白粥里不应该放糖,放糖了也不吃……现在鸡蛋也肯吃了,但是只吃泡在稠汤里的荷包蛋和蘸料的白水蛋,还是喜欢吃零食,薯片一吃一大包,经常吃饭的时候睡觉,晚上起来还要吃饭。身体就是这么养差的。”

萧问水皱着眉头,话语仍然是冷静理智的样子,“才过了三个月,我放得太早了,他现在这样搬出去是会出问题的。”

直到这时,Susan才轻轻打断他的话。

“不会,老萧,云秋已经长大了。”

萧问水揉了揉脸,顿了一下,疲惫地说:“——对,对。我知道。”

他不再说话,而Susan也例行给他做身体检查。

疼起来时是真疼,一个大男人在骨痛的折磨下浑身发抖,在药物排异作用下反胃、干呕到食道裂开渗血,他还是很年轻的年纪,只比云秋大五岁,算起来,和他一个年龄的人约莫刚刚大学毕业,带着学生气扛起家庭的担子,尚且不知道今后要去往哪里。

Susan走后,萧问水躺在休息室睡了半个下午。枕套没有换过,带着浴室里沐浴露的味道,混杂着一点Omega的信息素气息。

这种香味,像是云秋还在他身边。

萧问水至今也不明白的一件事,是云秋有一段时间天天热烈地释放着自己的信息素。他猜测云秋是想要掩盖自己身上的某些气味,但最终这种猜测也不了了之。

云秋的大多数想法他都能看透,但是这个小孩更多的时候是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心血来潮,他举止没有章法,所以屡屡给他意外。

只是这一次,萧问水在半梦半醒间,在治疗后虚脱的阵痛间,嗅到了一点松节油的味道。那是油画画室里弥漫的气息,这种气息沾染了他的整个高中时代,是夏日的潮湿、闷热和颜料的气息混在一起的味道。

这种气息一下子将他拉入了谵妄的梦中。

他梦见自己在高中,开学第一天,他去了画室旁的陈列馆。

“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听见这个声音,他往旁边看。穿着工装外套、漂亮得像个小王子的Omega正睁大眼睛看他。他背着书包,站在他身边,成为了他的同学。画室走廊上的阳光透在他微软的发间,细碎而温柔。

他听见自己说:“是。”

“哦,那这幅画叫什么名字?我明天也会来看望它的。”Omega说。

萧问水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说:

“云秋。”

云和秋,两样美好的事物。在梦里的这一刹那,他才意识到,这名字背后代表的不是某个因为作弊的糖果而落下的偏心和遗憾,不是十八年前覆灭在泥土中腥风血雨的幻梦,嫉妒、疯狂和仇恨都与它无关,也不是其他被冠以任何意义的事物。

云秋只是云秋,他用尽生命去爱的两个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他爱他,可是又好像从没爱过他。深长的孤寂和彼此的寂寞中,好像只剩下了他们彼此。他十六岁大学毕业,接连经历父亲去世、叔伯争权,还要抽出空来运作名下的医疗团队,给一个自闭症的小孩治病。

那时云秋只有十一岁,做了一个小手术,在家中卧床养病。

他坐在书房里,开着电话会议,沉默压抑地,听着董事会的长辈们挨个语重心长的“教导”,带着虚伪的善面,指导他,批评他,以为萧齐不在,他们便有轻慢这个毛头小子的资格。

只是那一天,电话视频因为一点意外而中断。排异反应正剧烈,每天只知道哭着要吹吹抱抱的云秋竟然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摸到了书房门口,又气又急地冲着电话里喊:“不许骂他!不许你们骂哥哥!不许说他!”

他仍然分不清他的两位哥哥,只是听见了电话里带着冷漠和轻慢的“劝导”——那样的冷漠和敌意,连一个自闭症的小孩都能感受到。

萧问水关了电话会议,抬眼看向他,说:“云秋。”

可是云秋哭了起来,跑到他身边,扑进他怀里,真情实感地为他身上遭受的委屈流泪。

那个空寂无人的家中,只有一无所依的男孩和一无所依的男孩拥抱。那也是云秋在萧问水面前第一次展现除了自己的人类以外的关心。像是镜花水月,有时候,萧问水也不记得这件事情是否存在过,那像是假的。

醒来后,周围已经是沉沉黑暗。

萧问水摸索着起来,开了灯。公司的人都走尽了,而他也准备下班了。

他神色如常,和秘书打过了招呼,说自己明天要休息半天,换萧寻秋来处理事情,有问题就给他留言。他要她通知司机,今晚上不必接他回家。

他身上仍然疼痛,一种脱力的痛,但是他觉得这还在可以忍受的地步,不必过早地适用镇痛药,免得最后一段日子太过煎熬。

他回了一趟星大附中的家,一切还和昨天一样,云秋拿走了小熊,再没回来过,家里空空荡荡。

萧问水喂了一次萧小狼,接着把它装进狗包,和它的狗玩具狗零食狗粮一起堆在门口,让人来送走。随后,他回到院子里种着龙牙花的小别墅,推门走进去,到了二楼,他高中时的实验室。

实验台上摆放着几块足金,还有红宝石和纳米线,一些焊接材料。开灯后望过去,流光溢彩,璀璨的一大堆。

有两条小金鱼已经完工了。

他在这个工作台上修补过无数云秋的玩具,八音盒,小风扇,浴缸小鸭。他的设计、动手能力并不逊色于他的绘画天赋。单凭书中只言片语的描写,萧问水画了好几个版本的纯金小金鱼的模型图,最后决定保留半粗糙的触感和多到恐怖的细节。

他花了一点时间做模具,模子打出来之后,接着就是往半融化的金属上慢慢地贴上鳞片、红宝石。

这是非常细致的活,他骨头发疼,偏偏越疼,他反而更能镇定下来进行手中的动作。他想着云秋看过的那本书里虚无缥缈的雨季,想起云秋折腾这本书时,靠在他身边的触感,想起那时候云秋又嚷嚷着要染发,结果始终未能成行。

早上九点,他又做好了第三条小金鱼。距离云秋提出的二十七条还差很多,但是他至少有时间给他做满一罐子的这个东西。

萧问水把这一条也丢进铁皮罐里,然后打开了手机。

昨晚的通话记录是个陌生电话打来的,云秋是用温存锐的手机给他打的电话吗?

萧问水想了想,编辑了一条短信,说:“不要生气,好聚好散,云秋。我做了三条小金鱼,你可以抽时间来看一下,然后我们把其他的事情讨论一下,好不好?”

他打出几个字:“别哭。”

过了一会儿,又把这没有立场的关心删掉,字斟句酌地写完后,点击发送。

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个红色警告:

【发送失败】

【对方不在信号服务区,或是已将您加入黑名单】

萧问水顿了顿,指尖微微地冒了点汗出来。他重新发送了一遍,见到还是这个提醒,于是跳转到拨号页面,给云秋打过去。

绵长的忙音,听起来好像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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